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倚楼看花笑。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彼岸:星未落,花未眠(师生GL)   作者:翡青子 文案 她是她严谨细致的老师,温柔宠溺的姐姐,慈爱美丽的母亲,亲密无间的朋友,也是她心中如同木棉花一般炫目美好的终生挚爱。 她曾经在她最为灿烂而孤寂的年华中出现,有如绽放的烟花一般照耀了她的生命,为她期许了一个明亮而甜美的未来,在那样的未来里她却翩然消逝,唯有在夜空深处落下一道光华璀璨的痕迹,有如点点繁星,在回忆之中余温袅袅。 我爱你,虽然我从来都不会告诉你 等待了十四年之后才等到那个并不需要回答的答案。 在这漫长的一生中,只要为爱过的人所同样深爱过,那么今生必将不再孤独。 内容标签:怅然若失 因缘邂逅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希言,许玥 ┃ 配角:张宇冬,赵舒婧,郑涓涓 ┃ 其它:师生,百合,GL   第1章   楔子   她的墓前又新栽了一棵松树,此时还未长成。漆黑的大理石墓碑上,用泥金刻有她的生卒年月,还有照片,那个眉目如画的女子沉静地凝视着前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仿佛有种洞穿人心的透彻,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划出一个形状美好的弧度,曾是那样熟悉的,曾在记忆中千回百转的一个微笑,在彼年已三十二岁的希言看来,恍若隔世。   希言伸出手,想去触碰她停留在墓碑上的这个微笑,冰冷的触觉从指尖猛然传来。而回忆中的画面却翩然浮现,她那齐腰的长卷发散落在身后,在盛夏的阳光中有如融进了宝石一般闪闪发光……她坐在漫天繁星之下,用纤细的手指穿过自己的发间,带着盈盈笑意……她温暖的怀抱中,有着氤氲醉人的花香……   将带来的向日葵小心地放在她的墓碑下。向日葵,这并不是用来扫墓的花,直欲燃烧般的颜色,在这个初春的清晨里,在一片寂静的陵园之中,张扬着极度的灿烂和生命力,那原本是承载着一段璀璨年华的回忆,一场至死不渝的爱恋,却又饱含了一份情意绵长的祝福与承诺,还有一种复无疑虑,心思澄澈的释然。   阳光照耀了过来,气温逐渐上升,仿佛也在提醒着希言一个事实:生死之间,由此分界。   等待了十四年,终究是等到了那个想要的,其实并不需要回答的那个答案,却早已在阴阳相隔之际。   悲伤仍旧是突如其来地降临,如同从前的无数次,仿佛一把钝刀在胸口最柔软的位置再度划开,血肉模糊,让希言一时之间感到眩晕,几乎无法站立。   还是那般深刻地想念着她,一如既往。   ……   直至三十岁时,希言依旧会做着同样一个梦。   梦里她永远都是一个小女孩,独自站在那灯火辉煌的舞台上,一束炫目的追光灯自头顶倾泻而下,浅蓝色,长及膝盖的芭蕾舞裙卡在身上略有些紧迫。梦里永远是最后一个音符刚落下,她总是从容不迫地向右迈开一步,再用左脚尖点地,腿弯曲,身体前倾,再站起来。   那是她自幼年起就熟悉的谢幕礼。   被送进芭蕾舞学校的那一年,希言还只有五岁。那年,父母的婚姻危机四伏,但也尚未离婚,妈妈也还未出国。父母经商,都是繁忙的人,将希言送去寄宿制的舞蹈学校,也只是为了弥补无人看管和教育她的尴尬而已。   为什么会是舞蹈学校,希言却从未问过,或许只是巧合,但她却很兴奋。   那时过于年幼,芭蕾舞的含义唯有美丽的白纱舞裙,童话般的粉色足尖鞋而已,尚且不明白那梦幻般的场景背后其实隐藏着无数血泪。   当然,不久她就体会到了。   练舞的那些艰辛与伤痛,使得她自幼就相信了一个道理,这世间一切的美好,都是建立在重重苦难之上,经由曲折磨练而得。破茧成蝶,这并不是一个简单意义上的比喻,而会是一些人的终生使命。   十岁那年,她从无数同龄人中脱颖而出,考入了舞蹈学院附中,那是国内最顶级的舞蹈学院,在学校里,她也是表现出众,在舞剧中跳主演,得了国际比赛的奖。从此,做为舞蹈演员的辉煌前程,自她面前闪闪发光地一路铺开。   当然,命运不会永远都这般垂青于她。在十五岁那年,一次舞台彩排中,脚踝意外骨折。   虽然脚上的那些伤病,自十岁以后就如影随行,那仿佛这也是芭蕾舞的一部分,她从不介意,也从不抱怨,却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一次的受伤竟如此严重,直接对她的舞蹈生涯宣判了死刑。   待伤好之后,她就转学去了一所私立高中,文化课的成绩自是跟不上正常水平,考取普通的大学也几近无望。   也不过是亲戚中有人提醒了一句,希言小时候不是也学过画画吗?美术专业对基础要求不高,可以请几个好点的老师来辅导一下,很容易捡起来,说不定也能考上个重点大学的艺术专业。   这个建议被希言的父母迅速采纳。此时,她的父母早已结束支离破碎的婚姻,妈妈已出国多年,醉心于她的生意,很少见面。而爸爸和那个年轻的阿姨结了婚,生下了他期待已久的弟弟,对于这个女儿的前途,都并非十分热心。   数年后,她回想起这个命运的这个巨大转折,总是惊异于自己当时的冷静与泰然自若,遗憾和失落也并不是没有,但记忆中,似乎眼泪都不曾流过一滴。也许冥冥之中她就有所预感,这样突兀的转折,其实是有宿命意味的。   不知是母亲为她聘请的美术老师称职,或是希言果然还有绘画天赋,最后,她真的考入了一所重点大学的艺术学院,尽管专业名次十分靠后。那年,她刚满十七岁。   于是,当希言第一次站在大学的校门前,仰望着那个白色花岗岩雕成的高大校门,看着阳光正在那些浮雕上留下清晰而鲜明的阴影,她油然而生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伤感。整个漫长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都是在舞台和练功房里消磨而过,残酷而又单调,从未设想过,未来竟成了另一种可能。   然而,这随处弥漫着青春气息的大学校园,伤感只是转瞬即逝。   对着校门的那条浓荫道路,两侧安详地伫立着爬满了深绿色藤蔓的红砖楼,正带着和蔼的目光注视着这些青春而稚嫩的面孔,年复一年的欢笑声从运动场隐约传来。在这持续一整个九月的晴天里,日光迅速吸收掉空气中忧郁潮湿的水汽,只剩下大片浓烈的光泽,倾斜在路边那些高大的树冠上,留下了斑驳的树影晃动在迎新的彩旗横幅,与那一长排新生报道的长桌上。   这样充满生机的场面,是希言从未体会过的一种热闹。   完成一路的新生报到手续之后,希言被领去了宿舍。她推开了半掩的门,迎面就看到了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牛仔短裤和吊带小背心的女生,瓜子脸,抬着尖尖的下巴,笑得一脸明媚。   “你一定就是周希言吧。”   “你怎么知道?”希言还无法适应这样一种带着热情的明媚。   她从前的室友,那些骄傲而气度不凡的芭蕾舞女生,无论是初次见面,或是在宿舍里擦肩而过,也只是淡然地点头,或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的身型,然后矜持地微笑,将所有疲惫,嫉妒,不甘或是得意,全然掩饰在那些沉默寡言之中。   这是她们自幼就适应的相处方式,清冷而严苛。   “门上贴着名字啊!我们三个都已经到了,刚一看你进来,就知道是你。好了,我叫郑涓涓,这是张宇冬。”   她又滔滔不绝地开口了,那声音有如银铃一般,随着她的视线,希言又看到左边的床上也还坐着个圆脸的女孩,双手抱着膝盖,笑咪咪地挥了挥手。   “还有那边是罗小蝶,啊!我又忘了,咱们得说话声音小点,罗小蝶刚坐了二十个多小时的火车,正在睡觉呢……”   虽是如此,郑涓涓仍是忍不住扬起脆生生的嗓音,叽叽喳喳地说话,张宇冬也笑呵呵地应答几句。   两个经历了平静美满的童年所成长起来的女孩子,这是希言对这两位室友的第一印象。   大学里的确是热闹。   下午,四个女孩结伴去食堂的路上,又再次遇到一大片花花绿绿的社团海报和由横幅围绕着连成一片的桌子,每张桌子前又涌动着一张张一望便知是新生的面孔,一种快节奏的流行音乐正通过音响,喧嚣地浮动在黄昏仍旧带着暑热的空气中。   最兴奋的自然是郑涓涓,不待招呼,就一头扎进了人群中。而一转眼,张宇冬和罗小蝶也不见身影。   “有兴趣加入我们舞蹈社吗?”   希言听到了身旁有人在问话,她闻声看去,见到一个烫着当时最为时兴的酒红色卷发,打扮得十分精致的女生正很有兴趣的盯着自己。   “嗯。”希言点了点头,她走过桌前,接过递来的申请表填了起来。   “你以前学是跳舞的吧?学的民族舞还是芭蕾?”这个漂亮的女生正打量着希言,那是一种希言所熟悉的观察方式,但却充满了善意的好奇。   “芭蕾。”   “一看你的身材就知道,我从小就想学芭蕾舞,不过家里不允许,太羡慕你了。”   “学起来很艰辛的。” 希言微笑着回答她,却是第一次听说原来学芭蕾舞还会引来羡慕。   这个女生叫做赵舒婧,也和希言同一个学院,大二,很是活泼热闹的一个人,也许是因为芭蕾舞的缘故,赵舒婧似乎很喜欢希言,离开时,告诉希言有空常来宿舍找她玩。   逛完一圈之后,希言已找不到室友,只得独自回宿舍。   走到半路,看到路边的草丛里似乎躺着一个物品,她走过去捡了起来,原来是一个浅褐色封面的水彩速写本。翻开来看,才刚画了一页,是一处风景,画法很细腻却又轻松随意,颜色调和得丰富柔和,整副画面有一种通透的光感。   再翻回扉页,角落里写着一个“玥”字,秀美的字迹,一笔一画都流露着婉约。   也许是哪位学姐不小心遗落在此的,希言立刻就想起了刚认识的赵舒婧。   有点意外,赵舒婧刚一翻开,就直接说:“这是许玥的,这里写着她的名字,你拿去还给她吧,准不会错。”   “许玥是谁?”希言有些疑惑地问道,   赵舒婧抿嘴一笑:“著名的许玥老师呀,你们以后的专业老师之一,等你见到她就知道了。”   第2章   赵舒婧拒绝陪同希言去找许玥,很无奈,希言只得独自前去。   艺术系的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工作室,稍一打听就能知道。   于是,希言第一次走进了艺术系的系楼,那是一片由高耸的落地窗,巨型的圆柱和棕褐色大理石墙面所组合的现代化建筑,她在连接两栋建筑的一段走廊后找到了许玥的工作室。   很小心地敲过门,随之,一个清悦的声音传来:“请进”。   推开门的一刻,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满室明晃晃的日光,角落里端坐着一个正在低头画水彩画的纤瘦女子,穿着黑底散落着白色碎花的无袖连衣裙,头发松散地用一根木簪挽住。迎着阳光,可以看到她光洁修长的脖颈。此时,她手中的画笔并没有停歇,似乎是正在涂抹着湿润的大片色块,她只是略微朝门口侧过脸,问道:“是来找我的吗?”   目光仍然是落在她的画笔上。   “请问,你是许玥老师?”希言一时之间,有些难以置信,在她尚且单纯的阅历之下,从未没想过,大学里的老师竟会是如此的年轻并且好看。那一刻,希言竟是紧张了起来,心跳加速,那种极少出现的不安情绪顿时涌上心间。   “我……我好像捡到了你的水彩本。”她的声音也开始有些颤抖。   许玥终于放下了画笔,起身朝门口走来,待她将目光落在希言的身上,看清了门口站着这个穿着浅绿色连衣裙的女孩,忽然一惊,这仿佛与记忆里的一个画面相重合。她的神情逐渐有些凝重,目光里带着疑惑和恍惚。   见到她沉默地看着自己,希言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却见到她似乎是在盯着自己手中的水彩本,又松了一口气,赶紧地递了过去。   “这两天找不着了,还以为又是被人拿走了。” 她接了过来,轻轻的用手指轻抚着封面,换上一种无比珍爱的语气说:“这是我以前自己做的,如今只剩下这最后的一本了……谢谢你。”然后又抬头看向希言,嘴角轻微上扬,露出极为温柔的一个微笑,问道:“你是今年的新生吗?以前没见过你。”   也许是阳光的缘故,此刻希言感觉一道熠熠生辉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抬头看过去,只见一双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睛,澄明而又透彻,会不由自主的被吸引住,沉醉进去,她脸上那柔和的笑意,带着憧憬而又温暖的神情,让希言产生出一种无法言喻般的震撼。   她除去条件反射地点头之外,再也说不出话来。   多年之后,时常地回想过这一幕。   希言并不认为她对许玥就是一见钟情。只是当她在佛罗伦萨见到了拉斐尔的圣母像,那种宗教的神圣感落在一个个面容温婉的人间女子身上,彼时想到了那天的许玥,立于满室的阳光之中那个柔美的微笑,她的周身围绕着一层神圣的光晕,能唤醒长眠于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份共鸣和期待,那仿佛是一种寻遍了千山万水才能得到的安慰,一种经历了世代轮回之后,仍会固有的执着与默契。   在军训的前一晚,有访客出现在希言的宿舍里,是一个理着平头,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男式衬衫和牛仔裤的人。   一进门,顿时让希言感知气氛不对,这仿佛是一种领地被贸然侵犯的紧张感,连郑涓涓也似乎感受了,她正忙不迭地抓着一件上衣往身上披,张宇冬和罗小蝶也都赶紧起身抚平裙子,四个女孩一齐看向门口的人。   “别紧张,我叫陈妮娜,出版绘画专业研二的,是你们班的辅导员。”   原来这是个女生。   似乎陈妮娜也习惯了这样的反应,只是略为尴尬的一笑。   陈妮娜是来通知大家一个消息,军训结束之后会有例行的迎新晚会,每个班要准备两个节目。   “一个节目全班合唱就可以。另一个节目有点难办。你们中间有谁会乐器或者唱歌跳舞之类的吗?”   “周希言!”郑涓涓和张宇冬几乎异口同声地喊道:“她会跳芭蕾舞!”   “不!”希言果断地摇头。   “我们都想看你跳舞呢!”张宇冬晃着希言的胳膊,郑涓涓也在一旁附和:“就是,别不好意思,我要是会跳舞我就去!”   紧跟着同学们都开始起哄。   最终还是陈妮娜的一句话让希言迅速点头答应,如果有迎新晚会有表演的话,军训期间可以请假去排练。   虽然在伤好之后,希言仍会在每个周末去上舞蹈课。晚上从画室里回来,无论多晚,她也会换上练功服和舞鞋,站在镜子前开始练习着擦地,抬腿和旋转,一如从前日复一日的早功练习。虽然她也知道,无论如何再怎样练习,很多动作都已无法完成,肌肉的力度和肢体的柔韧度也都回不到从前了。   希言选择表演的是《胡桃夹子》中的《糖梅仙子舞曲》,小时候每个新年都会固定排演的经典舞剧,这一段美丽轻盈的独舞,其中那雪白的舞裙,钢片琴和竖琴伴奏的温柔配乐,童话布景的舞台,几乎可以承载了每一个女孩在幼年时期对芭蕾舞的全部梦想,这也曾是希言熟悉得几乎刻入了记忆的一段曲目。   然而,到了迎新晚会的那天,希言竟有些紧张,她隐隐只觉得,舞台下似乎有着某种期待,却又不知这样的期待来自何处。她不由地有些好笑,从前连国际大赛那样的场面都不曾怯场过,或许,如今真是时过境迁,离开舞台已经太久了。   在柔缓的配乐中,调整好呼吸,紧随着钢片琴的节奏,轻盈飘逸地一步一步缓缓出场,希言尽可能地将每一个动作要做到柔美舒缓,那曾是她自年少时起就形成的舞蹈风格,一种让人叹为观止的优雅。只是,如今她的身高对于芭蕾女舞者来说,已有些过高了,加之柔韧度和协调能力早已不如从前,她的动作多少有些松懈随意,不复有从前的细腻,也不再有那种轻盈。   只是,台下的人似乎并不在意。   当最后一个音符结束之时,希言站了起来,轻快地走回到舞台中央,一束追光灯落到了她的身上,掌声和尖叫声骤然如潮水般涌来,经久不休,希言所熟悉的一种荣耀感油然而生,在并不遥远的从前,舞台后的阴暗的艰辛,就是为了在这灯光掌声之中的片刻辉煌。   光与影并存,这正是她的命运。   依旧保持着沉静的神色,向右迈开一步,用左脚尖点地,腿弯曲,低头浅笑,身体前倾,起身,反方向做同样的动作。   曾练习了无数次的谢幕礼,翩然退场。   大一这年的专业课不多,仅有素描,色彩和中国美术史四门课而已。   素描和色彩都是全系一起上,在一间如礼堂般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四面都是高大的落地窗,米灰色的厚质窗帘,落满了陈年的铅笔灰与颜料污渍,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墙上贴满着历年的学生作品,四周凌乱地摆放着画架和画板,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定画液的味道,与所有美术教室一样。   大家分班围坐着。先是画静物素描,然后是色彩,最后画人像,此时,已没有了高考的压力,不再有每天规定的完成数量,有了足够的时间可以精雕细琢地打磨一副画。戴上耳机听音乐,疲惫的时候,和身边的同学小声聊天,老师见了也不反对。   希言很喜欢这间画室,多数时间就呆在这里认真画画。   和大多数同学不一样,希言并没有经历过考前培训班,那种如同机械加工厂一般拥挤的大规模集训。她的专业分别是由两个美院毕业的老师所单独辅导的,两个老师的风格不一致,很多时候略有冲突,但希言并不在意,她很巧妙地在两个老师之间寻找着平衡,小心翼翼之中,逐渐学会了如何观察造型,感受色彩,用线条塑造形体,调色,铺色块。   相对于她的基础来说,她当时的进步速度很快,学美术不到一年之后,就几乎能跟上同年级职高学生的水平。不过,她从来都觉得学美术是件轻松的事,所以并不反感,但也从未感受过任何的热切,她只是自然地接受着,服从着每一份安排。一如她所习惯的隐忍。   如今,每到了上课时间里,希言却总会下意识地留意那几位前来辅导作业的专业老师,都是些年过半百的男老师,有着最古板而又严苛的神态,只是在教室里漠然巡视着,偶然指点一二,并不热心。   希言有些莫名的失望,隐隐有种期待被落空的感觉。   “希言,你后来见到许玥了吗?”   有天中午,在舞蹈社的排练间隙时,赵舒婧突然走来问希言。   那段时间里,她们正在排练着一段现代舞,为参加年底的艺术节。   “嗯,见到了。”希言点了点头,又笑着补充道,“她长得真好看。”   “对呀,我们同学都说她是全校老师里最漂亮的那个。” 赵舒婧也开心地笑了起来,眼神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希言看着她的笑容,略微有些羡慕,有这样一位专业老师,对于学生而言,的确是很得意的。她其实也很想问赵舒婧多打听一些关于许玥的事,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开口,她也并没有打听他人的习惯。   于是,她只好看着赵舒婧,有些矜持地微微一笑。   第3章   虽然这是一所综合类偏理工科的大学,但由于排名靠前,所以考进艺术学院的学生,都还是具备相当程度的绘画功底的,他们大部分都经历过美院考前班的长期集训,也经历了数次考试的洗礼,画作里技法娴熟,风格固定,但又或多或少停留着那些考前班的痕迹,明暗对比强烈而时常缺失透明感的石膏像,粗粝的人像素描,灰色调的水粉画。   所以,正当色彩课进行的第二周,许玥接替一位休病假的老师走进这间画室的时候,她所见到的,正就是一大片灰色调的色彩作业。   灰色调其实是很优雅的一种色彩,只是这里的很多学生都无法将其合理地运用,多数的作品都是平庸的,为了迎合美院的风格而故作姿态的的灰色调,暗沉且略显脏乱,即使笔触和用色方式都无懈可击,但从中看不到任何灵气,唯有呆板和粗糙。   一如曾见过的那成千上百件学生作品那样,许玥有些微微蹙眉,她没有参与过学院里的高考阅卷,但是,若让她去评分的话,这里的大半作品,必然入不了她的眼。   但她无意去纠正这些,她明白,这已经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则,也是经历长期训练出的一种习惯,并非她一朝一夕地能改正的,何况,这里的大部分学生,将来也并不会从事真正绘画这一行业。   于是,许玥带着和所有老师一样的漠然神色,步伐轻缓地在教室里巡视着,直到她走到了所负责的那个班级,然后看到了一张极为特殊的的色彩作业。   和所有女孩子一样,色彩也是希言在高考中的加分项,她的色彩感觉很好,只是她从前的两个老师,一个倾向于让希言去练习灰色调,另一个又认同亮色调,希言时常在这两种风格中感到茫然,她并不知那一种风格更为正确,也不确定哪一种风格自己更为擅长,她唯有依赖理性的思考,分析和观察,才能完成每一张色彩作业,当然,两种风格她都并没有真正掌握。   此时,希言仍然是保持着从前的习惯,每一处的落笔都经过反复琢磨和不断审视,思考着颜色是否正确,比较着整体的色彩关系,使得她画得极为小心谨慎。   思考与分析,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好的绘画习惯。当时希言并不知道,她曾经在短时间内可以取得令人惊叹的进步,就依赖于她这一种不自信的思考。只是,这样的理性却在侵蚀她的色彩感受,一些出于本能而画出的颜色,又会被她小心地掩盖掉,当画出了另一种颜色,她又犹犹豫豫地分析着,是否可以继续画下去。逐渐,她的画面也被小心谨慎地处理得有些偏粉,这也是高考色彩中的一大忌讳,对于很多学院派出身的美术老师,这是无法接受的。   但是,这个偏粉色调的画面,此时在许玥看来却是很漂亮的,整体的色彩柔和,丰富,协调,有种非常独特的灵性,瞬间就在大片灰色调的水粉作业里脱颖而出,让人过目不忘。   然而,有些遗憾的是,这幅画面中的空间感偏弱,造型能力有缺失。许玥轻扫了一眼,她看到了这是个女孩,是的,这正是很多女孩作品中的通病,这是需要更多时间的练习和更详细的指引才能得到改善的。同时,许玥也注意到,和这里其他学生又不一样的是,她的笔触也不够娴熟,上色技法有些杂乱,且又极为谨慎,每一笔都是在经历过思考与琢磨之后才敢落在画纸上。   许玥立刻就能判断出,这是个天赋极高,但学习绘画的时间不长,而且内心不太自信的女孩。   趁着这个女孩正在低着头专心调色的时候,许玥不动声色地站到了她的身后,看着她正在调出一种柔和的浅紫罗兰色,十分率性地画在了白布褶皱的高光部分。   许玥又惊讶了起来,这是非常少见的。紫罗兰通常是学生作品中很忌讳的一种颜色,因为颜料属性不稳定,不容易被覆盖,一旦上色之后则很难修改。但此时,这个女孩子却大胆将这种颜色用在了她的画面里,而且,那简直成了她的整副画面中,最为精彩的一道颜色,与整体的暖黄色调,融合得非常巧妙。   若不是在学校的画室,许玥几乎就要走上前去赞叹一声了,如她曾经在英国念书时的那些老师们一样,毫不掩饰地告诉她,你画得非常好。   正当许玥暗自点头的时候,却又见到,这个女孩开始慌乱地用画笔沾着水,正在洗刷着这部分紫罗兰色。她一定也是意识到了,这样的紫罗兰色是水粉画中的忌讳。   “停!”   许玥不假思索地走上前,按住她的肩膀,果断阻止了她这一行为,立刻又告诉她:“这是你画面中最漂亮的颜色,不要洗掉。”   她发现这个女孩子有如受到惊吓了一般,正在转头看向自己,那是一双几乎能与记忆中某个画面相重合的眼睛,许玥不由地一阵恍惚,表情凝固了起来。忽然,又看到她对着自己欣喜地一笑,那笑容却是陌生的,而又有几分眼熟,许玥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就明白了。   于是,换上了一种较为轻柔的语气对她说:“画你看到的和你感受到的颜色,不要画你思考和分析出来的颜色。”   被许玥这样突如其来地打断时,希言先是一阵惊慌失措。过于专注地沉浸在思考中,大脑有如吸足了水的海绵一般滞重,她回头看过去,在见到是许玥的那一刻,又是极为惊喜,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期待着,希望能再次能见到她,却没有想到,她就是这样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她真是非常好看。   肤色白皙,目光沉静而深邃,头发挽得一丝不乱,典雅的深蓝色连衣裙,披着一件米色开衫,露出一段细瘦的手腕,她站在这凌乱的画室之中,有如一幕电影场景那般的虚幻。   希言不由地笑了起来,立刻就有如条件反射一般对着许玥点了点头,一阵心跳加速。   课间休息,许玥开始登记出勤率,她的身边很快就被一整个班级的人围住。每个人报上了名字之后,都不舍得从她身边马上离开。   希言有些疲倦地坐在一侧看着,以为人群很快会散去,却没有想到,原来大家都喜欢这个美丽的,与众不同的老师,都在试图向她提问,她并不拒绝,也很认真地回答学生的问题,只是神色清冷,有种不可接近的距离感。   “那你以后还会给我们上课吗?”有个叫做简维的男生在问许玥,那是他们的班长。   “不会,我通常只带大三绘画系的专业课,你们要大三以后才能再见到我。”她的语调平缓而不带感情。   直到休息时间即将结束,希言看到许玥正在低头清点人数,才不得不走过去,站在了她的面前。   许玥抬起头看向希言,瞬间一个浅浅的微笑浮现在她的唇边,从她此时的目光中,希言立刻就看出,她其实是记得自己的。   “你叫什么名字?”   “周希言。”   “大音希声,大爱无言,寓意很好的名字。”   “谢谢,不过,我父母取这个名字,只是希望我少说话而已。” 希言微笑着回答她。   “你看起来确实很安静。” 许玥在名册上做好了标记,又抬起头,微眯上眼睛看着希言。   完成这个阶段的色彩课以后,开始上交作业。   教室里被清理出了大片的空地,大家都用裁纸刀将那些全开的水粉画从画板上小心裁下来,然后铺在地上,等待老师过来评分。总共两百多张色彩作业,一路平铺开来,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已是有几个老师拿着名单册站在其中,还时不时互相交流,评价几句。许玥也款款地走了进来,她穿着深灰色的宽领毛衣和黑色短裙,直径就走到了希言班上的那一片作业前,一言不发地从简维手里接过名单,微眯着眼睛,开始一张一张看去。   希言不由地紧张了起来,有些担忧,又有些期待,她不知许玥会如何来评分。身边的张宇冬撞了撞希言的胳膊,悄声说:“咱们班真是倒霉,我听学姐们说,许老师是最严格的。”   确实,许玥每一张画都看得很仔细,她一直保持沉默,没有去和别的老师交流,她时不时会小心地扶着裙边,以一个很优雅的姿势跪坐在地上,近距离地去查看那些画面的细节,她的表情十分专注而凌厉,似乎任何偷懒的花招和伎俩逃不过她的眼睛。   先是把所有的作业看了一遍,然后她选出了几张铺到最前面,再打开名单,核对名字,开始登记分数。   希言又突然看到,最前面的那张画就是自己的。   到了公布成绩的时候,希言被告知,她的色彩作业是全年级的最高分,而且这个分数是许玥老师评定的。   有些意外,希言从来都对自己的专业成绩没有信心。她直到高中才开始接受专业的绘画训练,相比起那些从小就学绘画的同学,基本功自是差了许多。她从来都想不到,居然有一门专业课可以拿到全年级最高分,而且,这个分数还是许玥给的。   一想到许玥,希言只觉心中有一股温泉在缓缓淌过。   第4章(修改)   北方的冬天,在11月就过早地到来了,一日冷似一日,那严寒而干燥的空气,呼吸到胸腔中有如吸入了一捧碎冰,有着透彻而凛冽的痛感。校园里的树木开始凋零,剩下枯瘦的树枝,映衬在湛蓝的天空中有着几分亘古苍凉的格调。宿舍的玻璃窗上开始凝结出冰花,餐厅里开始出现了冬季特有的炖砂锅,每日在那几个窗口前涌动着大片暖融融的白雾,夹杂着那种炖菜特有的浓香,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吸引了长长的队伍。   这样人山人海的场面,希言从来都避之不及。而此时,张宇冬正拉着希言一起凑钱买了个小电饭锅,俩人经常在宿舍里研究做菜,自然是很少去食堂。   希言从小就被严格控制饮食,但她却喜爱做菜,她喜欢看到自己做出的那些菜品被迅速瓜分,然后又为人称赞的场面,仿佛是弥补了她从童年起就开始节食的长久空缺。虽然家里有雇佣了两个阿姨来专门做饭,但时常能见到希言在厨房里流连忘返,钻研菜谱,如同游戏一般地玩得乐此不彼,那是她平日里不多的喜好之一。   希言时常和张宇冬一起去进购食材,藏在书包里,躲过宿管阿姨的目光,然后回到宿舍开始炖汤炖粥,又是炒菜焖饭,如同玩过家家一般玩得很开心。虽然这样的动静偶然也会引起郑涓涓的不满,但是道过歉,又将炖好的汤盛给她,马上就能看她的脸上又扬了明媚的笑容。   在宿舍的几个室友中,希言还是和张宇冬最为要好。和郑涓涓一样同是天真单纯的女孩子,张宇冬则多了几分温厚内敛,相处起来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希言向来是安静的人,面对着郑涓涓的那一种活泼热闹,她常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但是,郑涓涓也同样喜欢和张宇冬相处,于是,这三个人就时常一同结伴去上课和购物,有意无意之中,就将沉默寡言又长得瘦瘦小小的罗小蝶给孤立了起来,可是罗小蝶本身也格外的疏离陌生,素日里只在画室和自习室之间穿梭,很少参与集体活动,连宿舍的卧谈会也从来都保持沉默。   在结束完那段时期的色彩课之后,接下来的专业课是人像素描,大家又是将素描纸裱在画板上,用木炭条和铅笔开始仔细地打磨这张半开的写生作业。   素描人像并不是希言所擅长的,她的造型能力有一定缺陷,观察方法也存在一定问题,却又没有严重到能引起老师关注的程度,而她也没有勇气去主动请教老师,潜意识里仍是认为自己的专业课成绩低于正常水平。   又回到了之前那样,将近完成了一个阶段的作业,也没有老师来给予希言任何的指点和建议,但希言总是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向身后,她想到了许玥,想到初见时她的微笑,还有她在每一节色彩课上,都会特地来关注和点评自己的作业。那种微妙的期待正在不断啃噬着内心,使得希言在上课时总觉得有些空寂和恍惚。   可是,又正如许玥所说的,从那之后就再也见不到她。   在诺大的校园里,希言也只是远远地望见过几次她的身影。见到过她在午后走去图书馆,穿着细跟高跟鞋,步伐绰约而优雅,又见到过她在傍晚走向停车场,在落日的余晖之中,形影独只。希言唯有见到过一次,她和陈妮娜并排走在一起,看来好像很熟络。   不知为何,希言总是对这个陈妮娜一直没有太多的好感,也许是不太喜欢她的打扮,时常能产生戒备心理。不过那时大家也都知道,陈妮娜已经确定毕业以后要留校任教的,所以,每次郑涓涓和班里几个女生见到她,都围着她开玩笑的喊陈老师,十分亲热讨好的模样。   有一天,即将结束上午专业课,画室里已经开始有些喧闹,希言却仍然是在埋头认真地画画,她突然听到身后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又听到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在问:“对不起,打扰下,请问你们班有谁知道陈妮娜的电子邮箱?”   回头一看,那正是许玥,她穿着一件很修身的黑色连身裙,格外的白皙纤瘦,依旧是将头发挽得一丝不乱,妆容精致,戴着一对玫瑰花型镶钻的耳钉。   四周的嘈杂声在一瞬间就消失了,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目光转移到许玥的身上,不少已走出教室的同学都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她,但却没有一个人回答她。   气氛变得略有些尴尬,许玥在一片安静之中等待了几分钟之后,笑了一笑,就说:“我有文件要用电子邮件发给陈妮娜,电话暂时打不通,想着你们班也许有人知道,好吧,打扰了。”   说着,她转身就打算离开。   “在学校的网站上就可以找到的。”希言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这样的场合下原本她并不想说话,却只是舍不得许玥就这样迅速地离开。   “登录以后,在主页的最底下有个联系名单,按专业和年级查找,就可以找到陈妮娜的邮箱了。”   希言曾给社团做过通讯录,她熟知这个功能。   许玥闻声又转过头来,见到是希言的时候,她那冰冷的眼神中隐约闪过了一丝欣慰,嘴角轻微上扬,问:“你们还有多久下课?你来帮我找吧,我……大概是找不到的。”   “我现在就可以去。”希言打量了一下四周,放下了铅笔,毅然决定也加入提前下课的行列。   低着头跟在许玥的身后走出画室,希言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看着她纤直的小腿,袅娜的腰身,有几缕碎发从她挽好的发髻中垂落下来,随着她的步伐,不时地拂在她光洁修长的脖子上,而在她那一头浓密的黑发之中,嵌着的发簪竟然是一根细长的的深蓝色铅笔,在她这身精致的装束之下,这根发簪还真是一样很奇特的搭配。   到了工作室,许玥把电脑让给了希言,又将写有她账号和密码的便签纸递给希言,然后就坐到了一侧,随手拿过了一本书。她刚翻过几页,只听到旁边一阵密集的键盘声传来,她看到希言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手指却极其灵活在键盘上飞舞。   “你打字还真快!”许玥不由地赞叹了一句。   “是吗?”希言回过头来,微笑着看向许玥,从来就没意识到,原来自己打字的速度还很快。   “看来,以后我可以找你帮我录入一些书稿和文件。”她也微笑着看向希言。   “好呀。”   希言忍不住一阵心跳,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头又看向屏幕,正好搜寻结果显示了出来,迅速就找出了陈妮娜的邮箱,然后,她拿起笔替许玥写在了便签纸上。   许玥没有再说话了,她只是注视看着眼前这个连写字的时候都能把背挺得笔直的女孩,内心有一些异样的波动。   她看到,这个女孩梳着整洁的一个圆髻,身型极纤瘦,脖颈修长,侧脸和锁骨的线条都如刀刻过一般的清冽,仿佛是她在成长中越过了一个时段,直接从童年脱变进入了成年期一般的突兀,然而,那样的突兀之间又透露着一种沉静与冷寂,仿佛是在终年研习过某种技艺之后,才会沉淀出的特殊气质。   一瞬间就让许玥回想起那种有如修行者般清苦的习艺经历,那日复一日,不曾抱怨,也并不敢抱怨,必须隐忍一切并安然承受的漫长历程。   于是,许玥会心地笑了起来,她发现这个女孩像是一个从自己的回忆里走出的人,她的眼睛里又正是闪动着自己所熟悉的,曾经彻心想念过的那一种神采,立刻就用一种较为轻快的语气,说:“周希言,一会我请你吃饭好不好?谢谢你,还有你上次捡到了我的水彩本。”   “没关系,你不用这么客气。”希言看着她,小声地回答,“而且,我一会儿还要去舞蹈社排练,之前也不能吃饭。”   “你也学过舞蹈?”许玥有些若有所思地问,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嗯,学过芭蕾舞。”   “那好,改日吧。”许玥认真地看着希言,目光变得深邃,仿佛一切都了然于心。   第5章(修改)   希言所参与排练的那段现代舞,在年底获得了学校艺术节的一等奖,之后又代表学院参加了新年的节目汇演。   那一天晚上,赵舒婧显得格外兴奋,上完妆以后,满脸的笑意有如盛夏那正午时分的阳光,全然遮挡不住,却又有些紧张。见到希言不解的目光,她就悄声地告诉希言,此时,她的男朋友正坐在台下,正期待她的表演。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呀?”希言不由地笑着问,那仿佛是一种热恋期才特有的甜蜜与忐忑不安。   “五年了,从初中开始就在一起,不过我家里一直强烈反对,所以我们很难有机会相处,今天是他第一次来看我跳舞。”赵舒婧又得意地笑开了。   结束完表演之后,谁也没有心情停留在那杂乱繁忙的后台,赵舒婧又急于出去和男朋友见面,于是,一同演出的几个女孩就直接从后台溜了出来,而赵舒婧的男朋友正在门口等待。   也许刚从那灯光闪烁音乐喧嚣的舞台中走出,表演厅外感觉格外冷清,希言跟在她们最后走下楼,她看着赵舒婧和她的男朋友正手拉着手大声地说笑,另外两个大三的女生也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刚才的表现。大概,演出后都总是有些兴奋得无法松弛。   忽然,一阵高跟鞋声迎面而来,希言看到,许玥正沿着对面的楼梯走了下来,挽着外衣和手提袋,神情有些漠然。她见到了眼前这几个人,略为放慢了脚步。   希言有些惊讶,许玥走来的方向,那正是从演出厅的正门,难道她也在台下看她们的表演?   走在最前的那两个大三女生显然也是认识许玥的,纷纷和她打招呼,她点了点头,突然又将目光从赵舒婧的身上迅速地略过,瞬间闪现出一丝笑意,赵舒婧立刻就甩开了男朋友的手,退后了几步。   希言正有些不解,可是又发现许玥早已转身走远了。   之后就是考试周,然后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到来了。   此时,妈妈已出国多年,希言平时就住在爸爸家里,而爸爸又多数时间不在家,家中唯有继母和弟弟。   弟弟叫做希诺,那年刚好上初一,虽是比希言小5岁,却已经长得和希言一般高了。   希诺自小生得玉雪可爱,嘴甜活泼又懂礼,极受长辈宠爱,相比之下,个性安静的希言则受冷落太多,她的羡慕也不是没有,时常也会嫉妒。只是,希诺却对姐姐非常依恋,又时常惦记着姐姐,使得希言也和弟弟十分要好。   虽然希言从来都排斥着继母,又时常见不到爸爸,但是有了希诺的存在,家里的气氛却能时刻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和谐。   有天下午,天气阴沉,希言打算去看场电影,希诺也要同去。   到了商场顶层的影院,等买好票之后,希诺自告奋勇的去跑腿买爆米花和饮料,希言就站在一旁等着。那时已接近春节,商场里已挂满了红色的灯笼,无处不在的大片红色,周围的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提着购物袋。希言从来都不喜欢逛商场,但是这派热闹喜庆的气氛,不由地也心生温暖。   忽然间,希言发觉到有个人走到了她面前停住,没有回过神来,只是见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再仔细一看,原来是许玥,她手里也拎着多个纸袋,穿着黑色带风帽的短款大衣,米色铅笔裤和平底长靴,黑色的直发柔顺地垂落在胸前,淡妆,没有任何饰品。初次见到她没有挽起头发的形象,一时之间有些陌生。   “许老师!”希言立刻就很欣喜地笑开了。   “为什么刚才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她的眼神里也带着笑意,不似在学校中见到的那般冰冷不可接近。   “你今天打扮得好年轻。”   “难道我平时打扮得很老气?”   希言其实心里很想说是,但她却只说:“没有,你只是平时打扮得特别像老师而已。”   正在这时,希诺突然从背后跑了过来,将爆米花往希言怀里一塞,然后像往常习惯的那样,亲热地一拍希言的脑袋,抓起她的手就要走。   “诺诺,诺诺,你等等!”希言赶紧制止他,“我在和我的老师说话。”   还没有等希诺松开手,却是听到许玥在说:“我先走了,你们好好玩。”   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她真的转身就走了。   直到多年之后,许玥才再次见到了希诺,那时他正来接希言回家,在依依惜别之中,许玥仍是开着玩笑地说,希言,你的小男朋友来了。   仿佛时光从来都不曾远逝。   寒假剩下的时间里,希言时常惦记着商场中那次短暂的偶然相遇,她开始在学校网站搜索着新学期的课表,她发现,许玥有一门全校公开的选修课,古希腊艺术史,只是很遗憾,这门课早已选满,却又发现,在那门选修课之前许玥还有两大节绘画系的专业课。   那一天去上课时,希言果然是见到人数比预想中的还要多,整间阶梯教室一直坐满到最后一排。   这门课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当许玥走进教室的时候,她的神色有些疲倦,只是默不作声地打开了电脑,然后坐在讲台上,盯着屏幕等待着上课时间。   那是希言第一次听许玥讲课。与她平时说话一样,她讲课时也是语速缓慢平稳,不带温度,也不带感情,其实她这样的讲课方式对于学生来说,多少是有些沉闷的,而且又是针对全院的选修课,内容也偏浅显。   只是希言并不在意,其实台下的很多学生也都不在意,很多人慕名来选她的课,只为一睹她的姿容。   到了中途休息的时候,很多人围住了讲台,借着提问的名义来和许玥说话。希言没有参与其中,只是注意到,许玥此时的声音已略有些沙哑。   所以,第二节课开始之后没多久,希言就提前从后门走了。   和所有的老师一样,许玥在这一年里也开始有了轻微的咽炎。此时正讲了一下午的课,她确实觉得嗓子很不好受,终于在那些要课件和提问的学生都离开之后,她匆忙走出了教室。   走到门口,正看到希言站着那里,怀里抱着个纸袋,用围巾包裹着,露在寒风中的脖子和脸被冻得一片雪白。   一见许玥走出来,希言马上就迎了上去,打开怀里的纸袋,从里面拿出一杯蜂蜜柚子茶递给许玥,说:“喝了润润嗓子吧,还是热的,我一直用围巾包着。”   果然还是温热的,许玥一时也有些动容,她正想问希言,你为何在此,却又见到希言的目光里正显露着几分期待与热烈,这样的一种眼神许玥并不陌生,时常遇到学生用这样的方式来注视自己,顿然也就明白了。   这到底也还是个孩子,也还没有学会隐藏心思,而且,她这样清浅而又纯真的神韵,又正是与自己那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如出一辙。   许玥只觉得心中一暖,微笑了起来,说:“为了感谢你,我今晚请你吃饭。”又换作了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去年就说好了的,你总不至于今晚还是要排练舞蹈吧?”   见到希言摇了摇头,却仍在犹豫的样子,她又说:“就算是陪我吃饭好不好?”   一路上许玥问希言想吃什么,希言回答说随便吃什么都好,许玥也没有再多问,她知道这个孩子可能在自己面前有些拘束。于是就按自己的意愿,带着希言去了学校附近的一间广式餐厅,点了两份粥,和几样清淡的配菜和点心,再给自己点了一份甜汤。   “对不起,原本应该带你去吃点好的,不过我一下午都在上课,嗓子很难受,想吃清淡一些。”许玥轻声地说,她正低垂着眼皮,又带着微笑。   希言从未见过她这样带着柔情在说话,甚至有些忘记了她平日里那种冷漠与不可接近的距离感,就笑着回答:“已经很不错了呀,我其实很少吃晚饭的。”   “你是在刻意保持身材?” 许玥微微地眯上眼睛,打量着希言,节食的女孩子司空见惯,但如希言这样纤瘦,也过于小心了。   “没有,不过我习惯了,从小就被严格控制饮食。”   许玥似乎有些了解地点了点头:“从小就学芭蕾舞?”   “嗯,四岁开始,我以前是在舞院附中上的学。”希言把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盯着指尖。   “那为什么后来又没考舞蹈学院呢?”   “有次排练的时候受伤了,恢复的效果不好,加上膝盖和脚踝还有旧伤,以后不能成为专业舞蹈演员了。”希言的语气很平和,像是在描述一件毫无关联的事,但是眼神却逐渐暗淡了下来。   而许玥也觉得有点意外,也许不应该问起这个话题的。于是,她伸出手,隔着桌面轻轻地碰了碰希言交叠的手,似要给予安慰。   她指尖上那种柔软冰凉的触觉忽然从手背上传开,如电流一般波及到心里。希言低下了头,轻咬着嘴唇,将目光挪开,不敢再去看许玥。   沉默了好一会,希言又问许玥:“老师你不用回家吃饭吗?”   “我平时一个人住,偶然周末才回父亲的家里吃饭。”许玥若有所思地说。   “原来是这样啊。”   “那你以为是怎样呢?”许玥放下手中的汤勺,扬起嘴角,认真地看着希言,问道:“你大概是听到过不少关于我的的传言吧。”   没有想到,希言居然真的点了点头,说:“嗯,是听过了不少。”   “说给我听听。”许玥看起来一脸感兴趣的样子。   “也没什么。”希言有些不好意思,当然不能将那些学生中的谣言告诉许玥,只是为她此时这样一种亲近的态度而感到欣喜,不由地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想来你是听到了什么也不敢对我说。”   “真的没什么,她们也只是说你长得漂亮,穿的衣服也好看而已。”   “这个我知道。”许玥也笑了起来:“好,放过你,先吃饭。”   此时,希言只觉得她的笑容又是那样温暖,如同初见时的那种震撼又油然而生,仿佛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寒冬,从昏暗的云层中出现了第一线的阳光。   第6章(修改)   第二周的选修课,许玥没有再遇到希言,也没有在意。   下课之后,许玥收拾好东西就直接去了停车场,路上查看了手机,有条短信。   “许老师,今天我给你炖了冰糖红豆汤,放在了停车场的门口,门卫他看到你的车应该就会给你,回去以后加热一下再喝。周希言。”   车开到门口,许玥果然见到门卫递来了一个密封的保鲜盒。   不知这个孩子从哪里打听到的手机号。   许玥一路在想着,她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她很少将自己的手机号告诉学生。   等到她再次想起来时,已是好几天之后了,不过这次许玥特地想起了希言,却是因为她需要找人帮忙做课件。   于是,希言又来到了许玥的工作室,这是她第三次来这里。   前两次过于紧张,留意不到房间里的陈设。这一次,希言才终于看清,这间十分明亮的工作室,竟然是异常整洁,靠墙立着油画架,新装的画布上还只有线稿,旁边是一排书架,另一面是一张绘图专用,有一定倾斜角度的桌子,顶端夹着一只形状纤长的台灯,旁边放置着书桌和电脑,桌上的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朵非常鲜艳的向日葵。   “好漂亮的花。”希言忍不住赞叹起来。   “嗯。”许玥点点头,伸手拿过了花瓶,十分怜爱地用手指抚摸起柔软的花盘,瞬间又陷入沉思之中。   见到许玥突如其来的一阵沉默,希言有些不解,却见她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一样,出现迷离而又极带柔情的神色。   “对不起。”过了一会,许玥终于回过神来,很好看地对着希言一笑。   许玥要做的课件也不复杂,只是要求注意配色和布局而已。希言发现,她对字体的搭配都要求很细致,字号的选择也很讲究,连线条的粗细,多出一个像素她也能看出。   这个人的眼力还真是好,希言边修改边想。   很快就做完了课件,许玥又和希言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她有一部分翻译的书稿需要录入电脑。   一听到又有机会可以和许玥单独相处,希言觉得心跳陡然加速,但又觉得格外欣喜。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临走前,许玥突然又问道。   “你校内账号的密码。”希言笑着回答,然后看到许玥微微一笑,流露着欣慰而又有些无奈的神色。   三月之后,气温开始回暖,空气中时常隐隐涌动着一些不知名的花香,阳光温柔地扫过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学校的风景向来是十分出名的,此时络绎不绝的游客,开始遍地出现在校园里,处处又是热闹非凡。   此时,郑涓涓出现在宿舍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她每一次回来,脸上时时带着些梦幻般的微笑,面对大家的疑问,又不多作解释,人也变得沉默了许多。这个女孩刚在寒假里做了双眼皮手术,原本就十分精致秀气的五官,如今愈加的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在一个周末的下午,郑涓涓接了个电话,也来不及招呼,踩着高跟鞋就直接跑下楼,手里拎着名牌手提包,新烫的长卷发飘动在身后,一步一步地摇曳生姿。留下希言和张宇冬心领神会地对视一笑,明白了,这其中必有玄机。   那段时期中,希言也在赵舒婧的带领下去换了发型,剪了一排整齐的头帘覆在眉毛上,衬着她白皙的皮肤,越加显得目光的清澈,脸型的纤巧精致。希言很喜欢这个新发型,   再次和许玥见面的时候,她见到了希言的新发型,却是微微一蹙眉,只是说:“这大概是赵舒婧的主意吧。”   希言正想着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可是,许玥却忽然有些神色恍惚地走了过来,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抚过希言的脸颊,抚开了她的头帘,像是在美术馆里鉴赏一副画那般,仔细注视着希言。   希言被她观察得有些不自在,一瞬间就想要躲闪开,却又见到许玥的目光飘忽不定,似乎是穿过了自己,落进了某个早已不存在的时空,又感觉到她冰凉的指尖触碰在脸上,有如飘落着簌簌雪花,不由地心中一凛。而且,此时距离她又如此之近,一阵一阵的花香味自她身上飘来,仿佛是将自己紧紧地包围其中,那感觉又极为沉醉。   终于,过了一小会,有如过了一个世纪一般,才听到许玥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书桌前,拿过一叠稿纸,语气平和地交代希言输入到电脑里。   许玥的字迹果然是很秀美婉约,希言想到了她写在水彩本扉页的名字,一笔一画之间都流露着动人的韵致,如她本人一般,见了不由地怦然心动。   希言输入的速度非常快,只是,到了最后一页却是篇英文的稿件。   她发现,许玥写英文的笔迹却又十分饱满而工整,不同于常见的,英语老师在课堂上书写的那种连笔花体字,她每一个字母都写得极为清晰,每个点都会画成一个小圆圈。这和她写中文时用的那种字体,几乎判若两人。   虽然是一篇不长的文章,但是希言却开始输入得有些费力,陌生的单词越见越多,于是,不断的打错,退格,然后重新输入。   见到希言的打字速度突然变慢,许玥有些疑惑,却发现希言还在认真地,一个一个字母地对照着输入,立刻就明白了。   “你们这学期也要考四级吗?”终于等到希言输入完稿件,许玥问道。   “不考,我们要大二才可以报名。”   由于艺术系的学生的英语水平普遍低于正常水平,学校为了不影响四级的整体通过率,所以要到大二下学期才允许报名考四级。   “所以,现在就不用好好学英语了吗?”   就算我好好学习考过了四级也看不懂你写的这个东西呀,希言心想着,却又不敢反驳,只是回答:“有在认真学,但是实在太难了。”   许玥又沉默了起来。   其实她也曾体会那样一段学英语的艰难时期,她懂得这是需要时间积累的,只是这些孩子大概平时都花在专业上的时间太多,学英语的时间过少,所以会觉得困难。   有了几分理解之后,她起身走到书架前,拿出一本薄薄的,绘图却十分精美的儿童读物递给希言,说:“英国出版的,内容很浅显,对你来说应该不会太难。拿回去读完,下次来还给我。遇到不认识的单词,去查字典,然后写在笔记本上。”   许玥的语气和表情又是一副不容商量的气势,希言只得点头答应。   到了下一次见面,许玥又换过几本绘图更为好看的儿童书递给希言。   相比于故事和单词,希言实在着迷于里面的绘图。也许是风格不同,这些儿童书里的绘画,色彩极为柔和又丰富,每一个造型生动又充满了柔情,隔着纸面都能感受出一种无所不在的温馨。读着读着,希言忍不住就推开了记单词的笔记本和字典,拿出彩铅和速写本一副一副临摹起来。   那一段时期,每天都画到半夜才舍得睡去,第二天起床,又顶着一对青黑的眼圈,如同梦游一般地去上课。   读完了她书架上所有的儿童故事书,希言并不知道自己的英语是否有进步,但是各种风格的儿童故事插图,她已经临摹出了一整本。   在数年以后的一个深夜里,希言正在用数位板画着一张儿童插画,这已经成为了她的正式职业。当四周一片静谧之时,恍然间,她忽然就想起了那极为久远的从前,也是在寂静的深夜,自己伏在宿舍的小案桌上,用彩铅一张一张临摹着许玥借给她的那些故事书。   仿佛这正是今生的开端。   然而,那时许玥却早已离开她很久很久了。   第7章   五月中旬,是希言的生日,这一年,她满十八岁。   为了庆祝成年,爸爸为希言办了一场相对隆重的生日宴会,选择的正是生日那天,虽然到场的客人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但是希言却十分兴奋与满足。   这是自她降生以来,首次在生日当天为她庆祝,这种得到了长辈关注的意外惊喜,让她在一整个夜晚都有受宠若惊的激动与不安。   回到家里,希言迅速就将她在宴会上穿着酒红色晚礼服,切生日蛋糕的照片传到了网上,如她很多同学喜欢做的那样,迫不及待地炫耀了出来。很快地,就有同学用电话和短信来对她说生日快乐,不了一会,也接到了赵舒婧的电话,对希言说完生日快乐,突然又说,你等下,我姐姐也要和你说话。   赵舒婧的姐姐?   希言还没反应过来,却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生日快乐。”   居然是许玥!为什么会是她?   “谢谢。”希言一时未能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好了,你不要紧张,我只是想对你说一句生日快乐而已。”隔着电话,她的声音似乎充满了温情,仿佛与希言熟识已久那般,让希言听了迅速又犹如寒冰在心间融化,一点一滴的落下,却又极度欣喜。   再次见到赵舒婧时,她却十分认真说:“其实,许玥不允许我告诉别人,我是她表妹,每次在学校里见到我,她也从来不理我。”   然后又叹了口气,说:“她这个人有些别扭,但是,希言,她似乎很喜欢你……”   赵舒婧接下来说的话,希言就全然没有听见了,只是在反复品味那一句,她似乎很喜欢你……   顿觉心跳加速,仿佛是被一阵强风陡然掠过,一时之间摇摆不定,忐忑不安,如同小时候站在舞台的幕布下,等待出场时的那种紧张,永远不知在那些辉煌的灯光下,会有怎样的发生,自己又会被带到何处。   在结束完期末考试之后,大一的学生有为期两周的写生课程。   那一年的地点选在了市郊一处非常著名的风景区,是一段穿越群山之间的河谷地带,两岸雾蒙蒙的青山,潺潺溪水,漂浮着几叶渔舟,这是在北方少见的山明水秀。   希言的同学们都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又都是北方人居多,初次见到这样的青山绿水,处处深感新鲜,一路上惊呼声不断,当希言从熟睡中被惊醒时,她才意识到,这简直如同在出门游玩一般。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住宿的地点叫做临水村,是一个有着百年历史的古村落,希言和班上的几个女生一起分在了一座新修的四合院里,对面住的是几个带班的老师。庭院很宽敞,正中种着几株葡萄藤,房间的窗上糊着绿纱,门前垂落着珠质门帘,正午温热的穿堂风吹过,拂动着门帘,那是独属于夏日假期的一份慵懒。   暂时也都没有心情去写生,放下了行李,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出去闲逛,都带着好奇的眼光,去四处打量着那些砖石的房子,残破的石墙,参天的古树。在七月初的那艳阳高照之下,空气中正弥漫着一种特殊的花椒香味,古旧的青石小道间躲藏着黄色的小花,屋檐的阴凉下正围坐着手握蒲扇,笑容慈祥的老人,几个一晃而过的小孩,留下一串活活泼的笑声。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经历村口,在河滩上躺着大片的鹅卵石。   希言站在村口,将河流与对面的青山拍了下来,用彩信发给了希诺。然后,她又忍不住发给了许玥,她其实很想知道,许玥会不会来。   接到这条彩信的时候,许玥正在工作室里有些紧张地赶着画稿,只是随意看了下手机,没有时间去回复,过了一会她也就忘了。   许玥没有分配到带班,也并不打算去,可是之后的几天里,她又接到了好几个老师打来的电话,告诉她这一年的写生地点实在风景宜人。于是,在写生已经开始了一周之后,许玥才自己开车不紧不慢地来到了临水村。   到达时已是下午,阳光正炙烤着地面,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花椒味,许玥走进这座村落时,沿途不断地遇到三五成群的学生正躲在荫凉处画画,见了她的到来,都纷纷向她挥手问好。   她不由地觉得心境明朗了起来,也带着微笑和学生们点头致意。   入夜后,许玥回到了住处,那正是一间很大的四合院,此时,对面的房间里一阵阵的嬉笑声此起彼伏,她正想着为何如此喧闹,只见一间房门被突然打开,有个女孩大笑着跑了出来,紧跟着另一个女孩,手里正举着个喷水壶一路穷追不舍,然后又看到了希言,她也笑着站在门口,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棉质睡裙,散着湿润的头发,垂着细瘦的胳膊,睡裙上有一只张牙舞爪的卡通小猫。   真是孩子气,许玥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然后放弃了走过去和她打招呼的念头,转身回了房间。   每换到一处新的住处,睡眠极浅。第二天刚一天亮,许玥就醒来了,索性起床打算去附近散步,一走到院中,正遇到个浅蓝色的身影闪过,消失在门口,忽然地,这个身影又瞬间闪了回来,然后一个熟识的灿烂笑容出现在眼前。   “许老师,你来了呀!你也住这里吗?”   此时,希言正笑得一脸惊喜,穿着浅蓝色长袖外套和米色长裤,扎着马尾辫,刘海整齐地覆在额头上,站在清晨初升的阳光下,眼神里饱含着遮掩不住的欢欣,仍然像是一个生长得太过迅疾的小女孩。   许玥不由地笑了起来,目光也变柔和了很多,对着希言点了点头。   一整个上午,许玥都坐在河滩上写生,她穿着白色无袖网球衫,米色七分裤,头发松散地挽了起来,被当作发簪嵌入其中的是一只小号的水彩画笔。见惯了她平日里装扮精致的形象,从未见过她有如此的闲散随意,但是希言又不得不承认,她仍然是那么好看。   那时,希言正坐在离她不远的树荫下,画着自己的水粉画,又用眷恋的目光不断地注视着许玥,看着她的身边逐渐聚集起了大群围观的学生,于是才收起了心思,开始认真画画。   对面绵延起伏的山脉中,呈现那些大片浓郁的青色,映衬着天空的浅蓝,阴影处蔓延着若影若现的深紫色,山下的草丛中零散地分布着白色的花丛,河流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些波光又如同被打碎的水晶一般,流光溢彩。   希言画完了一副水粉画之后,见到许玥还停留在原处,于是,她也不舍得离开,又拿出水彩颜料来涂了几张静物速写,画了停泊在河边的渔船,河滩上的鹅卵石还有身边的小花。   正当希言正在兴趣盎然地画着这些水彩画时,突然有人走了过来,抬头一看,立刻就又很惊喜地笑了。那是许玥,她身边的人群已经散去,正是独自一人,端着摊开的水彩本和颜料盒,又握着一把画笔和洗笔的水瓶,还挽着一个装着画材的米色帆布袋,站在了希言的身边。   见到她拿的东西这样多,于是,希言很自然地替她接过了画笔和水瓶,然后又看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来,让我看看你在画什么。”许玥从希言手里拿过了她的速写本,翻过了几页,多是静物写生。那时希言刚学水彩画不久,尚且画不好水彩风景。许玥没有说话,又拿过了希言刚画完的水粉画,再又翻看了她之前几天画的作业。   “这些作业都给你们老师检查过了吗?” 许玥知道,这些学生每天都要求完成两张以上的作业,带班的老师会检查。   “嗯,检查过了。”希言有些紧张地回答,她发现许玥的眼神变得十分认真,她之前给自己在指点作业的时候,就会出现这样的眼神。   “你们老师检查的时候有说什么吗?”   “没有,他就是看了一眼而已。”   许玥只是点了点头,微眯上眼睛,说:“色彩处理得非常好,但是空间关系和透视都有问题,你们老师没有给你指出来?”   希言小心地摇了摇头,又看向她,   “细节都画得太零碎,画面不够整体,造型也有些问题,这是你的观察方法不对,大概是你之前的老师没有着重这些。”   “嗯,我学画画学得有点晚,为了考试又有些赶进度,留的问题很多,所以我现在的专业成绩也不好。“希言说着低下了头。   “不,我不觉得你的专业成绩不好。你很有天赋,感受能力也不错,观察方法是属于绘画习惯,而造型能力只是涉及到绘画技巧与执行能力,你现在掌握得不够好只是因为练习得不够多。没关系,你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许玥认真地看向希言,又问道:“不过,你为什么不画水彩风景画?”   “因为我不会画。”希言十分坦诚地说。   “我教你。”   说完,许玥就拿出一个新的水彩本翻开,用铅笔轻微地描了下线稿,她同样画的是对面的青山与河流。   “从浅色开始,先铺出整体的色彩倾向。” 她用画笔沾上水润湿画纸后,开始大片的涂色。   “与水粉和油画不一样,水彩颜料透明,所以要从亮部开始画到暗部,所以这样明暗关系的表现,你需要些时间去适应,但是观察方法还是一定要从整体入手……”   “……还有,一定要注意色彩的干湿变化,不同颜料和不同画纸的属性都不同,你需要多加练习才能掌握。”   她边画边给希言讲解,她的声音轻柔,融合在一片蝉声与凉风之中,细细密密地拂在心里,希言撑着下巴,认真地看着她有条不紊地作画,看着她微眯上眼睛去分析画面中的明暗对比,看着她时不时地抬起头来,去观察远处的风景,她的目光正变得清亮而专注,闪动的神采有如一个少女见到了爱不释手的美丽饰品那般欣喜。   逐渐地,阳光开始越过周围的树林,一缕阳光正抚摸在她修长的脖颈上,希言又注意到,她的后颈和手臂早已被晒成一片通红。   许玥很快地就完成了这张水彩风景速写,她的画法看似很随意,但是色彩却很丰富,画面里有着一种非常特殊的光感,她对转瞬即逝的光线变化把握得非常巧妙,那种水彩特有的通透感又表现得极为灵动。   趁着许玥正在清理画笔的时候,希言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的问道:“真的要等大三以后你才会教我们的专业课吗?”   “不一定,我也带过大二的专业课。”   “真的吗?那你下个学期会不会给我们上课?”   “我还不知道。”   到了傍晚时分,离天黑还早,许玥回到房间,洗过澡,只觉一阵的闷热,她搬过一张靠椅放在走廊里,仰面躺下,将半湿的头发散开,任其垂落到一侧,闭上眼睛,开始享受着穿堂风带来的些许凉爽。   一整天都在写生,过于劳累,她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等到醒来时,已是夜幕降临,她发现身上盖着一条浅黄色的蚕丝被,上间印着几只卡通小熊,隐约带着一种水果的甜香味,身边还放着一瓶缓解晒伤的芦荟膏。   第8章   临水村有一大片栽有向日葵的花田,此时正迎着盛夏的阳光,灿烂得有如一段充满了欢笑的回忆。很适宜写生的一处风景,只是此地缺乏遮挡物,几乎没有学生愿意来这里。   可是,像有某种预感一般,希言就知道许玥在第二天一定去那片向日葵花田。于是一路跟随了过去,果然只见许玥独自一人站在那浓烈的日光下,如同一尊雕像一般,沉寂地对着那一片向日葵发呆。   她穿着黑色的无袖T恤,挽着头发,手臂和后颈那些被晒伤的痕迹十分明显,不知她昨晚有没有涂上那些芦荟膏。希言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的背影,却见到许玥突然就转身走了过来,躲闪不及,只能迎着她走上前去。   “在跟踪我?”许玥一走近,却是一种冷冰冰的语气在问希言。   “没有……我……我只是顺路来这里。”一说完,希言觉得自己的表情和眼神已将自己的心思出卖,不等许玥怀疑,赶紧就承认:“我觉得你今天一定会来看这边的向日葵,所以就过来了。”   “你来找我有事?”不知为何,许玥竟有些生气。   “没有,没有,就是想来看你……”希言感到自己的脸上在发烫,   “你走吧,没事不要再跟着我。”许玥一说完转身就走开了,留下希言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果然,从那之后的几天里,许玥就再也没有遇到过希言带着灿烂的笑容出现自己眼前,她才隐约意识到,也许是自己那天的态度,把这个孩子吓到了。不过,以她的性格,她也绝对不会去主动找希言来安抚一番。   等到许玥再次见到希言,那已是三天以后了,但是,希言不再是一个人,出现在她身边的是一个男生,许玥想了起来,名字是叫做简维。   当时,许玥正坐在一处地势较高的树荫下,她看到希言穿着浅粉色的娃娃袖上衣和长度齐膝的白色棉布裙,倚靠在一段低矮的石墙上抱着画板写生。简维在一旁替她撑着太阳伞,看似是在说着些什么有趣的事,希言也会偶然抬头对他笑一笑。   许玥带着些许玩味的表情看着这一幕,也不由地心想,这两个孩子站在一起,其实挺赏心悦目的。   写生结束的前一晚,学校在河滩上安排了一场篝火晚会。   夜幕降临之后,河滩上正被篝火点亮着,袅袅轻烟正升起,迅速又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和毫无音调的歌声所打散,有人手牵着手开始跳起了集体舞,越来越多人加入其中,空气中充满了热量,各种欢快的身影在明亮的光晕中一闪而过,在鹅卵石的河滩上留下了变幻莫测的阴影。   希言退到人群之外,抬头看向那深蓝的夜空中,白天里娟秀柔婉的青色群山,此时却有如剧烈的海涛一般绵延起伏,压迫至眼前,让人隐约有些奇异的不安,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踝上那些手术留下的疤痕,又向四处留意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始终不见。   突然,她又听到了人群中正在起哄,听到了许多人在一起高声喊着自己的名字,伴随着阵阵尖叫,仿佛空气里的热浪突然波至眼前,有人朝她跑了过来,有人将她拉进了人群之中。   对于这样的热闹场面,许玥毫无兴趣。可是由于她的年轻和受学生追捧,那些年长的老师们都指派着她今晚必须到场去活跃气氛,所以,她不得不敷衍着也站在了人群之中,听着那些嘈杂的音乐,神情漠然地注视那明亮的火焰,看着身边那些一跃而过的打闹声和欢笑声。   突然她听到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和尖叫声从不远处蜂拥而至,有个老师带着些许兴奋的表情走过来,喊着:“那边有人在表白!”   正是百无聊奈之间,许玥也跟着走了过去,看到人群之中有个男生,正是简维,手里拿着个话筒,直愣愣的盯着某一个方向,满脸的热情与期待,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纤瘦身影,果然是希言。   许玥突然觉得心里一阵波澜,一种十分奇妙的失落感蔓延了开来。   而此时,希言却是毫无喜悦,也毫无羞涩,她只是波澜不惊地站了十几秒,然后接过了身边递来的话筒,缓慢而清晰地说:“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然后她的目光又黯淡了下来,停顿了一会,又换上一种欢快的声音继续说:“很高兴我们今晚都聚集在这里,希望大家都能玩得开心,也希望我们将来的每一天都过得这样快乐。现在,请带了相机的同学过来帮个忙好不好?我们大家一起来合张影。”   她说话的方式极为沉稳,周围的人听了她的话,竟然立刻响应起来,人群一哄而散,忙不迭的开始呼朋唤友的照相。   许玥注意到,希言又沉默地走出了人群,正想走上前去,却有个女孩已经追了上前,希言低着头和她说了几句话,然后两个女孩就手挽着手,慢慢朝着临水村走了回去。   那晚回去之后,许玥睡得并不安稳,半夜中惊醒过来,发觉屋内所见之物均被镀上一层银色,明亮异常,心中一个念头一闪,起身走出去,果然见到一个身影坐在了通往屋顶的那段台阶上。是希言,她披散着头发,只穿着件睡裙,双手交叠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正仰面凝望着繁星。在夜色之中看去,她的皮肤莹洁异常,眼波流转,仿佛漫天的星光都揉碎进了她的眼里,深邃得看不到底。   许玥看得暗自震惊,这个时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小女孩,不时从何时起,竟是变得柔美了起来,仍然是十分清瘦,但已逐渐褪去了那种瘦骨嶙峋,棱角分明般的青涩,仿佛是成长的过程中,那些不和谐的地方,一直在悄无声息地等待着与她的年龄相同步,直到此刻才终于融为一体,不知不觉间使得她流露出了一种陌生的,却又楚楚动人的韵致。   见到许玥,希言也不觉意外,仿佛在此等待已久。   “冷吗?”许玥不由地问了一句,此时已是深夜,凉风习习。   希言摇摇头,许玥就走了过来,坐到希言的身边,忍不住伸手抚摸起她的头发,纤软的发丝,给指尖带来冰凉如水的触觉。希言侧过脸看着许玥微微一笑,许玥只觉得她的这个笑容有些委屈,仿佛有种千言万语无法诉说之感。   这到底还是个孩子,晚上又受了点惊吓,许玥有些心生怜意,很想揽过希言,给她一个拥抱予以安慰,却听到希言轻声在问:“向日葵对于你来说,有特殊含义吧?”   许玥一时沉默了,她没有想到希言竟是在琢磨自己,而且如此细腻。   看向希言那灼灼的目光,许玥突然心思澄明。这么些年经历过来,各种人和事也都见识过,又当了几年的老师,这样的情况并不是第一次遇见。可是唯有这一次,她的内心深觉不安,不知如何应对。   许玥在沉思了很久之后,才答非所问地缓缓地说着:“多年以前,在我还是你这个年龄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和你长得很像,眼神,表情的变化都很相似。”   “然后呢?”希言侧过脸,目不转睛地看向许玥。   “那时我正在英国上学,在一个夏天,我们一起开车去了北威尔士,在斯诺登尼亚国家公园徒步十多公里登山,然后又一路到了英国西北的海岸线,夜晚我们在海滩上露营,烧烤,开着最大音量的音乐,躺在沙滩上聊天喝着啤酒,最后我喝得有些多,不省人事,不记得是怎样就睡着了。那天晚上,满天繁星,隔海相望的是都柏林的灯塔。那是我第一次醉得那样厉害。”   许玥的声音,在这个盛夏的深夜中似有些虚幻,她的目光变得游离又朦胧。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就开学了,回到学校,上课,考试,一个接一个的学期。”   “那这个跟我长得很像的女孩呢?”   许玥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希言摇了摇头,隔了很久才回答:“毕业以后我就回国了,然后,这么些年就这样过去了。”   希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收回目光,低下头,一时之间也沉默起来,周围静极了,只有蝉声渐渐,有云层从暗蓝色的夜空中飘过,似乎漫天的繁星在一瞬间都隐匿其中。   “希言。” 许玥突然想起了什么。   “嗯?”   “下学期我教你们的专业课。”   第9章   漫长的暑假里,希言不再去修剪她那如同稚龄女童一般的齐刘海,任由它们变长,然后梳开,重新露出光洁的额头,潜意识中她似乎能意识到,许玥并不喜欢她的这个发型。   新学期到来,当课表和升旗仪式的通知一齐被送到宿舍时,大家的叫苦声便开始此起彼伏。   进入大二以后,专业课忽然多出了很多,当然,最让大家感到烦恼的还是周一的升旗仪式。   学校的升旗仪式是由每个学院轮流出席,新学期第一周轮到的正是艺术学院,所有的老师和大一大二的学生必须在7点20之前到操场集合,学生会将抽查班级的到场人数。   这种无聊的场面一定不会有许玥的出现。   那天清晨,希言跟着室友们一起穿过校园走去操场时,一路昏昏沉沉地这样想着。   可这次她却失望了。   许玥就正站在操场边的塑胶跑道上,和学院的其他几个老师一起。她穿着一件修身的藏蓝色连衣裙和同色的细跟高跟鞋,领口和裙边绣有非常精致的黑色花纹,一头长发烫成了微卷,染成栗色,正蓬松地垂落在身后,清晨的七点阳光正照射在她挺直的背影上,骄傲而炫目,所有路过的学生都纷纷朝她看去。   间隔了一整个暑假,再次能看到许玥这样明艳地出现在眼前,希言不觉地笑了起来,她趁着无聊的领导讲话时间,发了个短信给许玥:老师你今天好美啊。   也许是起床过早。结束完升旗仪式之后,希言一走进教室就迫不及待地睡着了,第一节课是平面构成,只是隐约听到周围传来一阵欢呼和鼓掌声,可是沉重的困意抵挡不住,就连身边的张宇冬也一起睡着了,第一节课全部在昏睡中度过,两个人连什么时候下的课也不知道。   第二节课一开始,教室里的灯被调暗了下来,似乎是在放视频,希言朦朦胧胧地想这真是太好了,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得天昏地暗。   突然间,只听到手机就在脑袋旁边震动了起来,迷迷糊糊地抓起来一看,短信,是许玥发来的,只有三个字:起床了。   希言立刻就被惊醒了,起来朝前方一看,端坐在讲台上的正是许玥,原来是她在讲课。此时,她正低头注视着电脑屏幕,眼神专注,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接下来的课,希言清醒得如同在冰水里浸泡过一般。   许玥讲课的方式仍然是语速平缓,声调柔和,讲述的过程中她的表情非常专注而认真。初听起来的确有些沉闷,但是希言很快就发现,她其实并没有在照本宣科地列举那些枯燥的理论,而是一个接一个展示图例,将那些理论分析融合在对案例的讲解之中,其中又穿插了一些她自己的观点与见闻,她也没有像有些老师那样,为吸引学生的注意而刻意讲出一些奇闻逸事来增添效果。若能仔细听来,却是十分耐人寻味。   下课后,希言只想偷偷地溜出教室,可是不幸,她的位置在靠门的另一侧,想走出教室又必须经过前方讲台。趁着许玥被那些要课件和提问的学生包围住的时候,希言打算迅速地晃过。   “周希言。”   刚一走到讲台下,就听见许玥那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不紧不慢地传来,然后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她步伐优雅地穿越过人群包围,走下了讲台,直径站到了希言面前,似笑非笑地问:“在我的课上,你睡得还好吗?”   此时,许玥的身高比希言只略为高出几厘米,可以平视到她的眼睛,但是希言觉得,每站在她面前,为她凌厉的目光一注视下,自己总是需要抬头仰望着她一般。   希言没有回答她这个带有讽刺的提问,只得低下头,听到周围传来窃窃的笑声,迅速又围上一群看热闹的学生。   许玥只是注视了她几秒,又转身走回了讲台,希言赶紧离开了教室。   “我上课有那么无聊吗?”   下午,希言在图书馆附近的湖边遇到了许玥,她独自靠在树荫下的一段围栏上,见希言走来,若无其事的将手中的烟轻轻按灭,盯着希言问道。   见到了许玥的这个举动,希言自是一惊,也没来得及问好,又被她这样一问,顿觉有些尴尬,只好摇了摇头,低声说:“没有,你讲课其实很有意思,但早上我实在太困了,你还没进教室的时候我就已经先睡着了。”   许玥点了点头,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又问:“你这个学期的课多吗?”   “嗯,有点多,只有周五下午没课。”   “那这学期就不来找你了,我的书稿也写完了,除了准备明年的展览以外,大概不会有别的事。”   希言的眼神里闪过了一抹失望的神色,许玥装作没有看见,只是微微一笑。   此时,一阵微风经湖面轻拂过来,将她遗漏在肩头的几缕碎发拂动到脖子上,她不由地微眯上眼睛,抬手压了压头发,希言很想绕到她身后,去看看她此时又用了什么画笔当作发簪在挽头发,可是却又不敢,只是留意到她脖子上戴着一根极细的链子,底端坠着一颗小小的深蓝略偏紫色的水晶,而造型像是一朵雪绒花,与她裙边的刺绣花纹正好符合。   发现希言正在好奇地观察自己的项链,许玥浅笑着说:“从国外买回来的,订制的限量版,和我的裙子很合适吧?”见希言在点头,她又补充道:“我为了配这条裙子,特地去订的这条项链,好看吗?”   希言平时里对饰品和衣服的搭配并不上心,只是觉得许玥怎样打扮都是那般美好,于是,她由衷地对许玥说:“好看极了。”   许玥的生日是在9月9日。   希言得知她的生日仍旧是通过她的文档密码,她设置的所有文档密码都是以0909结尾,不由地猜想,这大概是她的生日,问过了赵舒婧,果然就是。   教师节的前一天。这个日子真是好,不必过于担心送去的礼物她会拒收,因为还可以打着教师节的名义。   可是希言不知道送什么礼物较为合适,最后也是听取了赵舒婧的意见,买了一束浅紫色的铃兰花,写了张卡片。   到了那天,希言抱着花,有些紧张地朝她的工作室走去。可是,刚一走进楼道,就听到许玥正提高了声调在对人说话。   “陈妮娜,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对我说第二次……从前你是我的学生,现在你是我的同事,我们之间的关系仅限于此!”   希言听到这句话,立刻停住了脚步,似乎又听到陈妮娜说了什么。   然后许玥再次提高着声调,有些生气地说:“不,我不需要,如果你执意这样,那对不起,以后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许玥从来都是轻声说话,语调平缓,客气而疏离,不会有任何的感情变化,从未听到过她如此的激动。让希言听得很震惊,但她瞬间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平日里,也经常能见到许玥和陈妮娜走在一起,看似关系很好,但是希言从来就不觉得这两个人之间能碰出什么火花,即使陈妮娜的装扮和穿着,总是会让无端地心生怀疑,希言不止一次地留意过许玥对陈妮娜说话时的眼神与表情,一如既往的客气而疏远,连那种偶尔能在自己面前流露出的柔情也不曾有过半点,所以,希言毫无危机感,甚至有时也会时常有一些欣慰和自豪,在许玥那众多的学生里,大概自己还是比较特殊的一个。   突然传来了一声门响,希言迅速闪到一侧保险门的背后,听到陈妮娜匆匆地跑了出去,然后楼道里瞬间变得安静。   希言犹豫了一下,她觉得此时并不适宜带着这束花出现在许玥的面前,于是小心把花放在门口的窗台上,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第10章   周五的下午,希言又接到了许玥的电话叫她过去一趟,她正在反复犹豫是回家还是留在学校赶作业,于是立刻就做出了决定。   一走进许玥的工作室,希言就见到了她的向日葵旁边多了一只玻璃花瓶,正放置着那束浅紫色的铃兰花,而她的工作台上那张画到一半的水彩画,也正是那束铃兰花。希言忽然就觉得心里像是住进了一只小小的蜂鸟,正在颤抖着那色彩斑驳的翅膀,隐隐诞生出一种光明而温暖的期待。   “谢谢你送给我的花,很漂亮。”一见到希言,许玥就微笑着说,然后示意希言坐到电脑前,   “你会做图吧?帮我做一张图,不是很复杂。”   那是一张用于宴会的座位布局图,按邀请函的不同颜色来分配宾客的座次。希言看到,确实并不复杂,只需导入素材图,添加上名字和序号,然后按照许玥的要求来处理下构图和颜色即可。但问题在于,那个图的实际尺寸太大,电脑的处理速度十分缓慢,每一次调大小,换颜色,任何的一个指令,都会看到鼠标失去响应,变成了一个旋转的彩圈。除了万分无奈地等待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许玥问道:“你着急回家吗?”   “这个周末我不回家的。”   “那你父母不会担心吗?”   希言摇了摇头,笑着说:“我妈妈在国外,我跟爸爸住,爸爸也经常不在家,没人会担心我。”   一见到屏幕上的鼠标回到了正常状态,希言赶紧去点开下一个功能,接着那个熟悉的彩圈又出现了,只好又耐心地继续等待,这样的等待总是让人心生焦虑,希言就下意识地又回头去看许玥,她仍是在继续画着那束铃兰花,低头,台灯的冷色光线自前方照耀下,映着她侧脸和脖颈的线条格外柔美婉约。   见到希言在看,许玥也回过了头,两人一对视,许玥也笑了起来。   许玥想知道希言的家里都有谁,希言就乖乖地回答着她的提问,讲述了父母的离婚,妈妈出国,继母和弟弟希诺,许玥仍然是对希言童年时代学习芭蕾舞的经历十分感兴趣。   “那时候,很多东西都不能吃。”希言总结道,   “那吃了会怎样?”许玥微微一笑。   “每天都严格监视体重,按两来计算,一旦有增加,就要想办法减去。”   “会很难熬呀。”许玥点点头。   “其实习惯了还好,唯一就是我小时候特别想吃麦当劳,想和弟弟一样,每周都可以去吃麦当劳,可是学校不允许,家人也没人带我去。”希言说着也笑起来了,然后又转头看向电脑。   直到9点,希言才终于将这张图做完,点击保存,看着进度条一点一点挪向终点时,突然电脑就死机了,重新开机,只好接上一次的进度重新做,可是电脑又不断死机,磕磕绊绊之中,做完之后竟然已是接近12点。   许玥走到了窗边,拨开窗帘向外看了看,转头问希言:“你们宿舍已经锁门了吧,你怎么办?”   “没关系的,我叫人来接我回家。”说完,希言就去书包里翻手机。   “我可以送你回去。”   许玥不再说话了,她只是转身去收拾起了文件,又整理着画笔颜料。   希言注视着她,只觉得她此时看起来格外焦虑。   突然,她回过头对希言说:“现在太晚了,你还是先去我家,明天我再送你回来。”   许玥住得离学校不远,一片非常高档的小区。   虽然已经多次询问过,但是希言站在门口,仍然又忍不住再次问许玥,会不会有麻烦。   许玥索性不再回答,直接开门,拧开灯,然后招呼希言进来,可是,希言却像是被钉在门口一般,直看着对面的墙上,那里正挂着一张婚纱照。   顺着希言的视线,许玥明白了,有些无奈地一笑:“我原以为赵舒婧会告诉你。”   希言疑惑地看向许玥:“可是,你上次说你是一个人住的。”   “好吧,我确实已婚,但也确实是一个人住,你不用担心,这里没有别人在。我的婚姻情况有点复杂,但我现在很累,不想解释,你先给我进来。”   希言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难过,她看到那张婚纱照上,许玥正千娇百媚地依靠在一个男人的肩上,那个男人的相貌平凡,应属于放在人群里也找不出的那一类,而许玥却笑得那般幸福洋溢,仿佛一整个世界都属于她和他,容不下其他任何人,完美无缺。   下意识地再次看向许玥,此时,她正站在洗漱台前卸妆,手上并没有婚戒,似乎记忆中,也从没见过许玥有戴过戒指。   带着各种困惑,希言在客房里睡着了,可是却睡得格外安稳,等到醒过来时,却发现四周早已落满了阳光,一看手机,已是上午10点,然而,许玥的房间里却不见任何动静。   小心地走了过去,轻轻地推开门。房间里一片昏暗,许玥正仰面躺着,面色异常潮红,目光熠熠地看向天花板,一头长发如流云一般铺开在枕上。见到希言正站在门口,她挣扎着坐了起来,伸手理了一下长发,很乏力地说:“厨房的冰箱里应该有吃的,你自己去看,随便吃一点东西,门口的柜子里放着零钱,你拿着自己打车回学校好不好?我可能是碰到了什么东西有些过敏,在发低烧。”   希言赶紧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却是十分滚烫,再一摸她的额头,立刻有些紧张地问:“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不用,我知道,让我再睡会就好了。”   “那你家里有没有药?”   “最上面那层,有个绿色包装的,给我拿过来。”   她伸手指向客厅里一只柜子,然后一副极度困倦不愿再说话的模样。   许玥家里储存的药品相当可观,有许多印着外文的包装,希言所不认识的药,甚至希言一时都怀疑,她家是不是开了药店。终于找出了她需要的那盒药,希言又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回到卧室,小心地将许玥扶了起来,喂她吃药。   也许是发烧的缘故,希言扶着她的后背,所触之处只觉得一片火烫,她沉重地靠在希言身上,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射出一片柔软的阴影,也许是第一次与她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希言忽然觉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了起来,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又听许玥在说:“给我拿张纸巾来……”   希言立刻惊醒了过来,赶紧拿过纸巾,小心地给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再扶着她躺下,看着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见她睡下以后,希言走进了厨房,却又发现,她的厨房里虽然设备齐全,但看上去她并不做饭,冰箱里也只有几个苹果,一盒巧克力,几瓶已过期的牛奶和咖啡饮料而已。   希言又想到,也许自己可以为她做一点吃的。找了一会,终于找到了米,然后兑上水,开始熬粥。   在等候的时间中,希言不由地打量起四周,许玥住的这间公寓不是很大,却是相当整洁精致,落满了阳光的阳台,种了一排灿烂的太阳菊,看似有在精心打理。风格简洁的家具,色调以米白和浅红为主。靠窗放着几株盆栽植物,墙上挂有多幅画,有水彩画,工笔画,还有书法作品,看得出,有几张都是许玥的作品。然而,希言一看到客厅的那张婚纱照,目光像是被刺痛了一般,她迅速收回了视线。而正好此时,粥熬好了。   见到许玥仍是在沉睡着,她的额头已不是那般滚烫,似乎已经退烧,希言觉得应该可以离开了,于是把粥放好,有些依依不舍地握了下她的手,再次用纸巾替她擦着额头上的汗,突然,许玥伸出手,将希言的手紧握住,轻轻地唤出一个名字来:“葵……小葵。”   小葵?希言起初只觉困惑,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客厅里那张婚纱照,却又听见许玥在呢喃地说:“你不要走……”,那声音里,有着希言从未听过的缱绻依恋,似是包含着绵绵情意,有一种经历了千山万水才再次重逢后的无限珍爱与喜悦。   希言只感到万分惊讶。   第11章   回到学校的那晚,希言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身处一个落满了薄纱帷幕的房间里,下意识地想要拨开那些帷幕往房间的深处走去,似乎冥冥之中感到那里面有一种期待。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近了最后一层,只见这层帷幕之后正是许玥,她站在那里微笑,那笑容一如在她的婚纱照里那般甜蜜而美满,希言想要掀开这层帷幕,却无论如何也掀不过去,无论怎样,许玥总是远远地隔着一层帷幕,对着她微笑。   梦里的视角有些奇怪,时而平视,时而俯视,时而又脱离了身体漂浮在半空。等到惊醒时,已是清晨,明亮亮的日光已靠近床沿,希言还在停留在那层层的薄纱帷幕和许玥的笑容之间,一时分不清现实。   旁边的张宇冬也正好醒来,见到希言还坐着床上发呆,于是爬过栏杆来使劲晃了晃希言的胳膊,于是,希言这才彻底清醒。   罗小蝶已不见人影,应是早已去了自习室早读。   而郑涓涓却装扮停当,正站在镜子前涂睫毛膏,阳光照进来,一丝反光自她雪白的手腕上掠过,从镜子里见到希言正在观察,郑涓涓就走了过来,伸出手将手腕上的链子亮给希言,带着一丝娇羞的笑意说:“这是我男朋友从国外买的,限量版的。”   细细的银链,链接处坠着一颗小巧的水晶,雪绒花造型,深蓝略带一点紫色,希言顿时觉得十分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大概是从继母的梳妆台上吧,继母向来就喜欢收集这些饰物。   于是,希言没有再多想。   那半年里,郑涓涓的确是交了一个非常富有的男朋友,平日里的穿戴打扮也是愈发不凡,张宇冬时常起哄说带来给大家开开眼界,郑涓涓却死活不依,说的次数多了,郑涓涓索性扭头就走。   张宇冬也时常只是疑惑,为何如此神秘,但其实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来,久而久之,变得很有默契的心照不宣。   周一的第一节课正是许玥的。   希言跟着室友们走进了教室,见到许玥已经端坐在讲台上。她穿着浅灰色的西服裙,紧窄的裙端覆在膝盖之上,纤细的小腿裹着闪有光泽的丝袜,似乎清瘦了一些,她很精心地化了妆,却又盖不住她的憔悴。   希言走了上前去,有些出言欲止,而许玥一见到希言,只是浅浅地一笑:“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   于是,希言把所有的疑问都暂时压下,回复给许玥一个微笑,然后走到了座位上。   这节课仍然在讲构成理论,许玥这次的提问很多,很多人就主动举起手,逐渐开始了课堂讨论。   于是,许玥就走下讲台,在第一排座位前站定,她挺直着后背,微笑中有她一如寻常的优雅,丝毫不见病容,她的目光追随着发言的人,时而表示赞许的点头,嘴角轻微上扬,时而又稳步走回讲台,在黑板上记录发言的一些观点。而她在讲述自己的观点时,思路清晰,语气平缓沉稳,目光镇定专注,在她的娓娓述说之中,却又能不经意地学到很多的知识。   希言坐在第三排的位置,她伏在桌上仰望着许玥,认真地听着热火朝天的课堂讨论。   此时仍是初秋时节,晴热的阳光透过教室后方的玻璃窗,照进了阶梯教室里,目光所及之处,呈现一片和暖的金橙色,偶然有微风拂过,那一刻,希言只觉得内心饱含欢喜,她唯愿时间在此停留,能够这般仰视着许玥,即使身处她看不见的角落,那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每周的讲课时间,希言都是心怀期待,身边的同学也亦是如此。   许玥的课堂永远都是座无虚席,会有其他的学院或者低年级的学生慕名前来,时常需要提前半小时去占座,她总是在上课前十五分钟就到达教室,打开电脑,准备好课件,然后端坐在讲台后对每一个路过问好的学生点头。偶然几次,她赶着铃声款款走进教室,妆扮精致得体,时常能引来下面一大片的喝彩声和鼓掌,她会不动声色地直接走去打开电脑,或是微笑一下,对着台下挥挥手,示意大家不要激动。   而每当她一下课,总是会迅速围上来一大群学生,来提问的,来凑热闹的,甚至还有来要求合影的。   “你看,许老师又被她的粉丝包围住了。”   有一次,张宇冬笑着说,希言也笑了起来,回头看向讲台上,此时许玥正在耐心地回答几个学生的提问,带着一种程式化而客套的微笑,眼神依旧是沉静深邃,从不流露过任何的温情。   相隔数重人群这样看着她,却心生淡淡的喜悦,   国庆长假之前,学校举办了一场讲座,请到的嘉宾是英国一所艺术学院的教授,话题是当代艺术的现状,虽然学校里各类的讲座每天都有,但是针对艺术类主题却并不多。   希言是从班级群里得知的,当她和张宇冬端着奶茶,慢悠悠地晃进会场时,才很惊讶地发现,那间容纳几百人的报告厅里,此时已经坐满了人。好在有个男生早已替她们占了一排位置,就在正中央,视线格外好。   嘉宾进场时,掌声格外热烈,因为大家都很兴奋地发现,与那位英国教授一同出场的是许玥,一身黑色连衣裙和高跟鞋,栗色的长卷发柔顺自然地垂落在她身后,精致的妆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明艳。   一阵喝彩声出现,所有艺术学院的学生又一起再次鼓掌,为他们这位美丽的老师而由衷地感到骄傲。   许玥负责主持和翻译,她拿过话筒,立刻就示意台下保持安静。   让大家有些意外的是,讲座本身并不精彩,内容过于复杂深奥,不断深入到了哲学和心理学,艺术史以及社会学各个层面的话题,而在场的学生又以本科生居多,阅读量不足以消化这样庞大的信息量,而那位教授作为范例展示出的艺术作品又都极为抽象,难以在短时间内理解,而他本人讲话的方式又有如吟诗一般的玄妙。   许玥在翻译过程中,她也尽可能地转变成通俗易懂的语句,也不断地添加了分析和讲解来帮助大家,可是,仍然都听得不知所云。   “你听得懂吗?”张宇冬也轻声地问希言,希言摇了摇头,只是看着许玥在聆听和思考的过程中,时不时地蹙眉,颇有些为难的神色,却时刻保持着沉着镇静的微笑。   讲话结束,进入了提问环节,起初都是艺术学院的几个老师提问,学生们的兴趣又集中在许玥的身上,大家都很惊讶地发现,许玥讲的英语不仅流利而且用词正式规范,还带有极优雅的英式口音,她的发音方式和对每个音节的处理,都很清脆准确,尤其是元音的表现,有如教科书一般的标准,而她的语调和节奏又毫无矫饰,仿佛她天生就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十分从容地说着英语。   终于,那位英国教授说,非常欢迎有学生也来向他提问。   等了许久,第一位举手的学生才出现,一个男生提问关于英国留学的问题。可是,那位教授显然不懂得国际学生如何申请留学,他的回答只是一概而论地介绍他所在学校和专业的大致情况,而许玥在翻译完之后,略为补充了几句,算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接下来,提问的学生多出了几个,但是大家感兴趣的还是些英国艺术学院的课程设置和申请流程。然而,他们又都发现,这一问一答之间,真正回答了问题的其实都是许玥。所以,有个学生站起来就直接说:“这个问题我要请教许玥老师。”   显然,台下爆发出一片哄笑。   可是接下来的场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接连不断地有学生站起来,直言要向许玥提问,许玥的微笑开始略带尴尬,当再次有学生向她提问时,她有些愠怒地说:“你的问题我拒绝回答,今天讲座的嘉宾不是我。如果你们有兴趣,我可以将来单独给你们举办个讲座,但是现在请你们停止向我提问。”   此言一出,无人再举手,许玥又问了好几次,可台下也一片安静,她的表情也有些阴晴不定,周围一片窃窃私语。此时,离讲座计划结束的时间,还有半小时。   希言转头悄声问张宇冬:“有办法来帮许老师救场吗?”   张宇冬摇摇头,说:“没有,除非你去举手提个问。”   “嗯,好吧。”希言一说完,立刻就举起了手,身边的张宇冬轻声在喊:“哎呀,你疯了呀!”   起初,许玥并没有注意,还是那位教授先看见,示意着许玥去点名。待一看清楚是希言,她马上就会心一笑,笑容里竟然带着十足的欣慰。在希言等待前方传来话筒时,许玥又轻声地补充了一句:“你可以直接用英语提问。”她的语调很温柔。   希言提了个相当概括的问题:创作艺术作品时,如何去平衡观众的需求和自身的想法表达。   事实上,她对这个问题本身毫无任何的兴趣和想法,只是前些天偶然从一本书里读到了这样一篇文章,此时就这样恰好地浮现在了眼前,仅此而已。   谁知,那位英国教授在听完许玥的翻译之后,竟是十分有兴致,源源不断地开始表述了起来,直说了十来分钟也不见休止,而希言全然不在意,只是盯着许玥,看着她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又重新带着微笑,才觉得有如完成了使命一般的兴奋与满足。   第12章   长假结束之后的那个下午,希言去图书馆里寻找小说。   那段时间里,学校的图书馆里新进了一批言情小说,起初是张宇冬先借到,然后转借给希言,假期读完之后发现确实很有趣,意犹未尽地赶紧去多借几本。   此时的天气略有些转凉,希言在T恤外披了件深灰色的长款毛衣,配着紧腿牛仔裤和软底的平跟鞋,行动很轻便。她走至一排书架前,偶然瞥见墙角里有个席地而坐的身影,身边摆着一叠书,正在埋头阅读,看似是位学姐,并没有多留意。   “周希言。”   突然,那一侧传来一个轻柔的,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唤着自己的名字。   希言再次看过去,原来那是许玥,她正席地坐在角落中,手里抱着一本很厚的书,头发随意挽着,也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款毛衣,米色铅笔裤和式样简单的黑色平跟鞋。她微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希言的穿着,然后又微笑了起来。   “许老师,刚才我没看出来是你。”希言也笑了起来,走到许玥身边,也坐在了地上。   “我看起来和平时差别很大?”   “不是,只是你这样坐在这里,一眼看去还以为是哪位学姐。”   “好吧,我早上起晚了,今天也没有课,索性就没有化妆。”许玥将散落下来的一缕头发拂到耳后,微微一笑。   午后的阳光正透过窗户,照射进书架之间,许玥就坐在窗下的那片阴影中,一道道光束落在了她的面前,仿佛是一层层屏障将她隔绝在一个安静的,无人走入的世界里。此时希言正坐在她的身边,只觉得内心有着无限欢喜,如同也走进了她的世界那般,而这片阴影就成了独属于她们的一片领地。   忍不住又注视起许玥,希言觉得她最近又清瘦了很多,下巴瘦得尖尖的,皮肤依旧是光洁白皙,却隐隐透着青色,五官的线条柔美,目光清亮,脸上有几点浅色的雀斑,有种少女般的纯真可爱。   许玥却没有意识到希言正在观察自己,她的视线转移到了希言手里的那本言情小说,不由地皱起了眉头,又看着希言问:“你平时就读这种书?”   希言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用双手按住封面,不让许玥继续看。同时,她也注意到了,许玥手里拿着的是一本艺术史的英文原著,立刻又脸红了起来。   “平衡观众的需求和自身想法的表达。我以为你最近是读了什么有思想深度的书。”许玥似笑非笑地说。   “那个啊,其实我只是想帮你救场而已,对问题本身完全没想法的。” 希言知道她在提那场讲座,于是很诚实地交代。   “这么说,我应该还要感谢你了?”许玥扬起了唇角,却流露出一种不知是失望还是高兴的神情。   “你不用客气呀。”希言笑嘻嘻地回答。   “你们两个是哪个学院哪个年级的?要聊天出去聊!这里不是聊天的地方!”图书馆负责巡查的老师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眼前,嗓门十分洪亮地吼了过来。   许玥抱起了身边的那一堆书,站了起来,轻声地对希言说:“我们换个能说话的地方。”   路过巡查老师的时候,她又点了点头,很认真地说了句老师对不起。   看着许玥此时那一本正经的神情,希言觉得很想笑。   随着许玥走到图书馆门口,却遇到了简维迎面走来。   自那天在篝火晚会的表白之后,希言就刻意躲避着简维,她为那样当众拒绝过他的情意而感到心存愧疚,可是此时却无法避免了。   简维停下了脚步和许玥打招呼,又对着希言说了声你好,希言却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下意识地向许玥靠近。而许玥也似乎很有默契一般,她十分自然地伸手挽过希言,然后对着简维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真的不喜欢他吗?”等到简维走远了,许玥开始问希言,语气里带着些少有的戏谑:“他长得挺好看的呀。”   希言坚决地摇了摇头,又有些不自在地看着许玥正挽着自己的手,一阵一阵窒息的感觉涌上心间,直有些抵挡不住。   许玥却很自如地保持着这个亲昵的举动,她看着希言灿烂地一笑,那笑容竟然像是一个私藏了新玩具的孩子那般,充满了纯真而不可告人的欣喜,希言从未在其他场合见过许玥流露出这样的笑意,顿然又是满心的温暖,又觉得此时和许玥穿着相似,又手挽着手走在校园里,从未有过这样的亲密无间。于是,希言又不由自主地看着许玥笑了起来,她也留意到,原来许玥的身高比自己略矮三四公分,其实不必那般抬头仰视着她。   许玥仍是没有留意到希言的目光,她目不斜视地一路走出校门,领着希言走到了附近的一家麦当劳。   起初希言并没有发现,只见是到麦当劳的招牌越来越近,不由放慢了脚步,有些疑惑的看向许玥。   “有时候,我也想吃这个。“许玥指着前方麦当劳的商标,竟是很认真地说。   “随便点,我请客。”   站在前台时,许玥仍然对着希言一本正经地说,希言只觉得她此时的神情那般有趣,于是也说:“那好呀,我要欢乐儿童餐,我看中那个玩具了。”   谁知,许玥真的就对点餐的服务员说:“两个欢乐儿童餐,谢谢。”   附送的玩具是个小兔子的塑料挂件,一只胸口印着个红心,另一只胸口印着LOVE,拉一拉它的短尾巴,四肢和耳朵就会一齐晃动,发出一阵震动的声音,很滑稽的模样。   许玥一坐下来,就拿着两只兔子认真地观察比较着,还时不时拉一拉兔子的尾巴,然后又抬起头对希言说:“这两个,没有区别呀,你想要哪个?还是两个都要?”   这时,希言终究忍不住地笑了出声,她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带着好奇的表情正在摆弄玩具的人,和平日里站在讲台上那个妆容精致的老师联系在一起。   “我很好笑吗?”许玥一脸疑惑地望着希言,这幅表情却让希言更加想笑。   “没有。”希言终于忍住了笑:“好吧,我就要红心的这只兔子。”   “嗯。”许玥点点头,然后把那只印着红心的兔子放到希言的桌子上。   “你真的会想吃这种东西吗?”希言问道,见到许玥只是一直在喝橙汁。   “我小时候很想吃,但是大人们不带我吃,你看,我是不是和你很像?”许玥有些得意的说。   终于,希言才明白了许玥的用意,原来她一直记着那次聊天时,自己说过小时候吃不到麦当劳的遗憾。一时之间内心无比感动,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只是看向许玥的眼睛,真诚地说:“谢谢你。”   许玥却摇了摇头,微笑着说:“我每次见到你,就会想起从前的自己,还有从前,我无法弥补的那些遗憾。”   “你也有过很多的遗憾吗?”希言用吸管戳着杯子里的冰块,看着许玥问道。   “有的,很多很多。”   “我原以为,如你这样精彩完美的人生,不会有太多的遗憾。”   “你还不了解我。” 许玥低垂着眼帘说。   希言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过了许久,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抬起头,对许玥微笑着说:“以前,我从未想过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但是认识了你以后,我就知道了,我以后想成为你这样的。”   一说完这句有点露骨的话,希言感觉脸上有点发烫。   许玥听了却没有回答,只是浅浅一笑。然后,她把薯条和炸鸡块都一齐拿到希言的面前,说:“我吃不了这些,你都一起吃了吧。”   你说得好像我就能吃一样,希言心里想着。然而,她却笑着点头道谢,一并接过来,打开包装盒,一口接一口地吃了起来。   那天晚上,希言把那只兔子挂件小心的地摆在了枕边。   三年后,她又将这只兔子放进了行李箱,带去了英国。之后,无论行至何处,希言都会把这只兔子带在身边,在那之后的七年里,让它如影随行地伴随着自己。直到最后,才小心地收进了储藏室,从此不再轻易取出来。   第13章   结束完平面构成这门课之后,希言陪着张宇冬将班上的作业送去了办公室,却不见许玥在此等候。负责收隔壁班作业的老师见了便说:“你们去许老师的工作室叫她吧。”   许玥正端着一杯牛奶来开门,见是希言,点了点头,然后回头走到桌前坐下。   希言站在门口,说明来意,却只见许玥正打开一瓶速溶咖啡,往牛奶里添几勺咖啡粉。   她回头对希言说:“你让别的老师先收一下你们班的作业,我吃完午饭马上过来。”   说完,又看了一眼手里的杯子。   “你中午就吃这个?”希言十分惊讶地问,   “不,还有这个。”许玥又指了指着杯子旁边的一个苹果。   “然后呢?”   “我这几天胃不舒服,什么也吃不了。”许玥停顿了一下,又像是在解释一般低声地说:“刚才疼得太厉害了,所以先回来吃点东西。”   “我去给你买点能吃的东西,你在这里等着我好不好?”希言十分担忧地说。   “不好。”许玥直接了当地说,“你回去吧,我马上就去看你们的作业。”   希言知道许玥并不喜欢自己违背她的意愿,只好听话地走了,路上先给张宇冬打了个电话让她交作业给别的老师,然后直接走出校门,去了许玥曾带她去过的那家餐厅。   “这是什么?”   许玥取完作业回来,见到希言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拿着两个饭盒放到自己面前。   “一份是红豆紫米粥,一份是鸡蓉蔬菜粥,你应该可以吃的,”希言一边帮她打开餐盒一边说:“不过,我不知道你胃疼的时候能吃咸的还是甜的,所以两样都买了,你先趁热吃一点吧。”说完,希言又把汤勺塞到许玥的手里。   “甜的和咸的是怎么回事?”许玥接过了汤勺,问道。   “我每次胃不舒服的时候只能吃咸的东西,吃甜的会更厉害,可是张宇冬就正好相反。”   “噢,那我会比较想吃甜的。”许玥点了点头,只喝了几勺甜粥就放下了,然后盖上盒盖,打算起身。   “再多吃一点好不好?”   “不好,我还有事。”   见到希言仍是一脸担忧的神情,许玥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语气柔和地说:“我回来以后会再吃的,谢谢你,你先回去吧。”   “那你吃药了吗?”希言走到门口,又小心地问了一句。   “吃了。”许玥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每次生病的时候,吃药都特别积极。”   希言突然眼前浮现出她家客厅里,那满满了一柜子的药。   然而,没过几周,希言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天下午,许玥正在教室里讲评作业,两个班的人都聚集在了一起。   起初,希言只注意到她的脸色愈见惨白,额头上不断地渗出冷汗,却强装镇定地控制着声调在说话,希言慢慢地挪到她身边,想找机会给她递张纸巾,却只见许玥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她头靠着椅背,如睡着了那样,再一看去,她连嘴唇也一片灰白,丝毫不见血色。   希言惊恐地赶紧去拉她的手,连晃了几下也不见回应。   顿时周围陷入一片安静,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几秒钟后才见慌乱,尖叫的,跑出去喊人的,打电话的。一瞬间,希言就几乎站不起来了,眼泪夺眶而出,她跪坐在许玥的身边,紧紧地握住她冰凉的手,一遍一遍地反复叫着她。   直到救护车赶来,希言才瘫倒在地上痛哭了起来,老师和同学们一见,又都上来安慰希言,可是谁也劝不住她的眼泪,她哭得那样悲痛欲绝,让人见到了不由地动容,却都有些莫名奇妙。   最终还是有老师打了电话,让希言的继母过来将她带了回去。   再次见到许玥,是在医院里。希言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看望她。只见她躺着病床上,瘦骨嶙峋的手腕上正贴着输液的针头,脸色仍是苍白,精神却似好了一点,见到有学生来看望,她十分疲惫地一笑,伸出没有输液的那只手递给了希言,轻轻地说:“听说你那天哭得很伤心,是被我吓着了吧?”   当着同学的面再次提这件事,希言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握住她的手,轻声地说:“只要你没事就好。”   而许玥却用柔和的眼神看看希言,再环视一圈,微微笑了一笑,然后闭上了眼睛,大家只当她是需要休息,于是都很知趣地走了。   胃溃疡出血导致的休克,幸亏抢救及时。   再过了几天,希言带着精心煲好的粥来单独看望许玥,听到医生这样说。   许玥仍然独自躺在这间宽敞的病房里,床头摆满了十分绚丽的鲜花,映着她苍白的脸,有些触目惊心。和上次一样,没有见到其他人的身影。   见到希言在打量四周,许玥像是了然于心一般,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指着床头的花对希言说:“他派人送来的,每天都换新的。”   希言自然知道她说的“他”是谁,只是不敢接话,也不知该说什么。   又见许玥轻轻地说:“我每天一个人在这里躺着,也不能画画,想看书也不允许,说是怕伤神,实在有些无聊。”   “你要好好休息才是。”希言安慰着她,见到她只有在病中才会流露的柔弱,又觉得有些心疼。同时,却又在想,为什么她会是一个人在这里?那个“他”为什么不来陪伴她呢?   “你有空的时候,再来看看我好不好?”许玥看向希言,清亮的眼神中有些哀求的意味,让人无法抗拒。   然而,一回到了学校,希言却顿时觉得落寞。   几乎自进入大学的第一天开始,希言就习惯了这里有许玥的存在,每一天的生活都有如笼罩在她的光芒之下,期待着她的课堂,期待她的微笑,那样的生活足够温暖而丰盛,从未觉得有所空寂。   而如今,希言却觉得无论走到哪里,都觉得校园里都处处有着她的影子。   此时,张宇冬也有了男朋友,那次讲座帮她们占座的男生,希言从来都记不住男生的长相和名字,只能称呼他为冬冬的男朋友。郑涓涓也时常不在学校,和罗小蝶也没有任何交集,而赵舒婧又参与交换生的项目去了日本。   那一段时期,希言时常是独来独往地去上课,冬日的校园,总是格外萧条,四处不见生机的一种孤寂。张宇冬偶然会叫上希言一同去食堂里吃冬季特有的炖砂锅,张宇冬的男朋友此时十分殷勤,跑前跑后地为她们排队端菜买饮料。之后希言就回到图书馆里沉闷地做作业。   偶然有一次,路过和许玥席地而坐聊天的那排书架,那正是个阴冷的下午,不见丝毫的阳光,希言又觉得心里一阵难过。   12月初,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那天下午,希言正坐在温暖的自习室里画作业,看着飘散漫天的雪花不断扑落在玻璃窗上,映得室内格外明亮,不由地起身走到窗边去多看了几眼,回到座位时,却发现多了一个浅粉色的信封,而周围似乎传来窃笑声。   希言顿觉心烦,收拾起东西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却发觉有个男生在身后一路跟随着,心里又一阵紧张,下意识的加快脚步就走出校外,直接往医院的方向走去。   病房里很安静,只听到点滴的声音,空气也似乎是凝固的,此时,许玥正靠在床头看书,见到落得满身是雪的希言,不由地一笑,待希言将围巾外套摘下以后,就招呼她坐到身边,轻轻地握住她冻得冰冷的手,不说话,只是十分欣喜地笑着。   看到许玥此时的眼神极为温柔,似有盈盈泪意,有些异于寻常。希言心里直难过,隐隐想要落泪,只好赶紧将视线转移开,正在落在带来的书包上。   “我来你这里做作业可以吗?”希言突然抬头问道。   自那以后,希言就时常带着画纸和颜料来许玥的病房,坐在临窗的桌前,安静地画着作业。   许玥多数时间是在睡觉,或是安静地注视着希言的侧影,偶尔看书,或者也拿着速写本涂涂画画,有时希言想看她在画些什么,她却不理会,迅速将速写本合上,又让希言把作业拿过来,然后开始给希言指点着作业。   探望许玥的人仍是络绎不绝,但是被前台一概挡下,留下花和水果篮被送了进来,许玥就时常让希言把水果带回去分给宿舍的人一起吃。而希言留在这里,只需帮她注意下点滴的情况,喂水,或者叫人。其余的事,另有专业的护工来照料她。   有天下午,阳光正好,和暖地落满了整个房间里,希言穿着蓝色的毛衣,深绿色的格子短裙和黑色的羊毛厚长袜,又扎着头发,许玥一见了她就笑了,那笑容里有如触动到回忆一般的温情,又带着些许宠溺地说:“像是中学校服。”   见她的精神好了些,希言就问要不要扶她出去散散步,许玥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希言,你有镜子吗?”   “你要镜子干什么?”   “躺了这么久,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许玥有些悲戚地一笑,然后轻轻地用手指梳理着缺乏打理,略有些变直了的长发。   她在病中自是消瘦了不少,也没有化妆,确实憔悴了很多。想来,她平日里都是那样精心妆扮,永远都是带着优雅的微笑,光彩照人地站在讲台上和人群中。这般骄傲的,注重容颜的一个人,此时流露出的落寞和伤感让希言心里极为不忍,于是走到了她身边坐下,仰起头看向她的眼睛,很认真地告诉她:“不,你还是那么好看,你一直都是那样美好。”   见到希言时常出现在病房里,护士们只当她是许玥的妹妹,许玥也并不做解释,时常笑着握住希言的手对她们说:“我这个小妹妹特别心疼我。”颇有些自豪的意味。   只是,希言来过这样多次,却从未遇到过她的父母以及照片上那个男人来探望,有时候想去问许玥,而又隐约觉得,这个话题许玥并不愿意去提及。   许玥是在希言的期末考试期间出院的,那几周里,希言有多场考试,许玥也叫她不必再过来。   直等到结束完所有的考试之后,希言回到教室里去收拾电脑和书,突然见到许玥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穿着深灰色的大衣,围着米色的格子围巾,头发全部梳了起来盘成一个圆髻,露着白净的额头,正在十分柔美的微笑。   希言只觉心中一暖,仿佛经历了一个严寒的冬季,和煦的阳光顿然在身边普照开来,她立即欢呼了一声,扔下了手里的书,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在人来人往的走道里,将许玥紧紧地抱住。   第14章   为了庆祝那个繁忙的学期和漫长的考试周终于全部结束,班里的同学们决定在寒假之前聚餐一次。   聚餐的地点是郑涓涓提议的。她又悄悄地告诉希言和张宇冬,其实她的男朋友有那家餐厅的一种金卡,有着多种优惠待遇,她脸上的微笑既神秘又得意,眼睛里闪烁着明亮欢快的光泽,唯有身处爱恋之中才会出现的眼神。   希言看得也笑了起来,不假思索地又问:“你的男朋友也一起来吗?“   “我问问他看。”郑涓涓居然很意外地回答。   那餐饭吃得很热闹,郑涓涓的点菜很周到,数量和种类都恰到好处,当然,她的男朋友也并没有出现。   席间,男生们不断地给郑涓涓敬酒,她也照单全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喝下,引得众人一片叫好。   房间的温度有些高,气氛又是那样热闹,希言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于是,她悄悄地走了出去,想到外面去呼吸些新鲜空气。   走到楼梯间,却正好遇上了许玥,希言感到有些意外。   许玥正靠窗站着,身型格外纤瘦,病愈后的苍白与憔悴仍然是浮动在她精致的妆容下,她手里拿着烟,见到是希言,也流露出一丝意外的神情。   “介意我抽烟吗?”见到希言走了过来,许玥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介意。”希言十分直接地说,马上又意识到了语气过于生硬,赶紧补充了一句:“你刚生完病,所以,我不想让你抽烟。”   “嗯。”许玥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却并没有把烟按灭的打算,然后又问:“你怎么在这里?”   希言只好无奈地看着她,回答说:“我们班在这里聚餐,我出来休息一下。你呢?”   “饭局,我也出来休息一下。”许玥笑了笑。从她的笑容里,希言读出了一丝苦闷,只好回复给她一个微笑,似在安慰一般,然后轻声说:“你千万不要喝酒。”   “放心,我没有喝酒。”   “下学期你还会给我们上课吗?”希言问出了一个她最为关注的问题。   “应该会有你们的课。”许玥还打算说些什么,突然,她的手机正亮了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屏幕,又看了看希言。于是,希言立刻就走开了。   回到包厢里,希言发现郑涓涓正独自靠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低着头,颓丧而又哀伤的模样,直径就走到了郑涓涓的身边,问她是否还好,却发现郑涓涓已经无声地哭了,涌出的眼泪将睫毛膏和眼线冲开,滴在了她浅色的裙子上,迅速晕开黑色的斑点。   希言看得有些心惊,她回头看向餐桌,男生们还在大呼小叫地喝酒,女生们也在叽叽喳喳地说笑。希言赶紧扶起郑涓涓,将她扶到了洗手间里。   郑涓涓走到了洗手台前,低下头,任由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酒红色的卷发越过她的肩头垂落下来,遮住了两侧的脸,她突然回头问希言:“你有没有体会过,曾经拥有过些某些东西,然后又突然失去的那种感受?”   希言一时有些茫然,不明白为何郑涓涓突然会有这样的疑问,不由地摇了摇头,也许是缺失过的东西太多,她甚至都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拥有过什么。   “是的,你的家境那样好,想来你也应该什么都有。可我从小就没有父亲,母亲也在我五岁那年远嫁到外省,再也没有见过她。我是在亲戚家里寄人篱下长大的,从小最向往的就是像你们一样,有一个温暖正常的家庭。”   也许是喝过酒的缘故,郑涓涓突然说起了她的身世,这也是希言第一次听她说起了自己的家庭。   有些意外,希言从来都觉得郑涓涓是个经历了平静美满的童年所成长起来的女孩,那样明媚的笑容与纯真的举止,会让人无端地联想起那种寻常的幸福家庭,有一个宽容慈爱的父亲,将女儿视作掌心的珍珠,宠溺地任由她欢快而无忧地生长着。   于是,希言摇了摇头,有些苦涩地一笑,她很想说,我也一样,这样的家庭我也曾经向往过的。   可她并没有说出来,她认为郑涓涓此时喝得有些过多,控制不住情绪,若在此时此地去互吐苦水,去比较谁的人生经历更为坎坷,不如安稳她的情绪更为重要。   于是,希言就走到了郑涓涓身边,想了很久才缓缓地说:“涓涓,我们都已经长大并已成年,童年的坎坷都已成过往,家庭也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所以,不要沉浸在那些沉痛的回忆里,你要向未来看,也许将来你会得到一个幸福的家,会遇到一个给你带来温暖的人,会为你来弥补童年的缺失……”   希言停顿了一下,不知为何,她竟是在这一刻想到了许玥,想到了她的微笑和她柔和的目光,那一种予以内心抚慰般的温暖突然袭上心头,让希言不由地微笑了起来,她又轻声地对郑涓涓说:“你现在不是已经遇到了一个对你很好的男朋友吗?”   话音刚落,郑涓涓就突如其来地对着镜子放声痛哭了起来,哭得肩膀直在颤抖,她突然莫名地喊着:“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幸福!为什么我总是得不到那种幸福呢!”   大概人在醉酒之后都会变得格外脆弱,心事也格外容易泄露。   希言有些不解郑涓涓此时的情绪,但她没有再接话,只是耐心地安慰她说:“涓涓,你是喝得有点多了,没关系,现在这里没有外人,你想哭就使劲哭出来,等哭够了我再陪你一起出去。”   好在郑涓涓也醉得不算厉害,她只是哭了几声以后也就安静了下来,只说头晕口渴,想要补妆,希言回到了席间给她拿了杯水,再叫上张宇冬一起来给她擦脸补妆,整理头发,然后将她扶了回去。   回到了包厢里,郑涓涓仍是靠在沙发上,哭过之后的眼睛有些红肿,希言轻声问道:“涓涓,要不要我提前陪你回去?”   郑涓涓点了点头,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希言陪着郑涓涓一同下楼去前台结账。   在郑涓涓去交款时,希言又遇上了许玥也正好走来前台结账,再次和她打招呼,希言发现她的手里也拿了一张那家餐厅的金卡,正是和郑涓涓拿的那张一模一样。大概是巧合而已,希言并没有去细想。   回去的路上,郑涓涓始终没有再说话,希言原以为她会说出些什么,可她却一直再没有开口,希言也不愿意去打听隐私,任由她保持缄默。   寒假中,希言和张宇冬约着一起看了场画展。张宇冬带着一脸的娇羞告诉希言,她已经去过男朋友家里,拜访了双方的长辈。   希言觉得有些意外,她没有想过这样一种正大光明的,可以得到认可的的恋爱方式,竟然降临在了好朋友的身上,她从来都觉得这样的恋爱是一个遥远的世界。   一时之间她只觉得异常新鲜,连连追问张宇冬各种细节,而张宇冬却在问:“希言,你那次说你有喜欢的人了,是谁啊?”   希言又沉默了,她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第15章   新学期开始,赵舒婧从日本回来了,她带了一套日系化妆品当作礼物送给希言。   “希言,我姐姐有次说起你,她说你平时都从来不化妆的,所以我就记下了。” 赵舒婧笑嘻嘻地说。   希言却听得一阵惊喜,她想不到许玥会和赵舒婧提及自己,其实也很想知道,许玥还说过些什么,却又没有勇气多问,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向赵舒婧道谢。   事实上,希言确实不喜欢化妆。   过去的舞台经历,使得她对化妆的体验有如噩梦一般。由于灯光效果,她时常被要求刻意突出五官轮廓,必须要将眼妆描得极为浓重。为了赶时间,化妆的老师常用一种粗硬的眼线笔,毫不怜悯地为她用力涂着眼线,眼皮上有如在被啃噬一般的疼痛难忍,出于生理反应,眼泪会不由自主地涌现出来,却又要强忍着不能流下,小时候忍不住会直接哭出来,又会挨到训斥。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希言每见到眼线笔和眼影,都会出于条件反射般地觉得眼睛酸疼,想要落泪,直至长大后,她学会了为自己化舞台妆,这段噩梦才得以结束。   如今,见到了这套化妆品,希言又回忆起了童年间的往事,那时的艰辛,终究还是随着时光与成长的力量被逐渐抚平,终究是可以带着平和的心境地去仔细回想了。   不由地淡然一笑,于是,打开了这些化妆品,又打开所有的灯,坐到镜子前,一如曾经坐在后台的化妆室那般,开始严整地为自己上妆。   当然,希言还尚且区分不了舞台妆和日常妆的区别,那时,张宇冬也正在学着化妆,于是也和希言一起,两个人互相帮忙,描起了厚重的眼影,鲜艳的腮红与唇彩。   一连几天,两个人都带着这样一脸的浓墨重彩招摇在宿舍和教室。然而,浓妆艳抹的女生在艺术学院里又极为常见,无人发觉她们的异样,竟还有不少人夸赞她们妆容华丽,想要前来讨教。   直至周二的一节专业课。   那节课是插画设计,是许玥主讲的。   希言已是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许玥,满心的想念。等到下课之后,她也迫不及待地走进讲台的人群里,站到了许玥的身后,很开心地叫着许老师。   听到希言的声音,许玥也微笑着回过头来,可是,在见到希言的那一刻,她的微笑就凝固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起初以为自己是盯久了屏幕上的各色插图范例,产生了幻觉。然而,再一见到旁边的张宇冬,也同样是一脸舞台般的盛妆,顿时就明白了。   许玥忍住了笑意,对希言说:“你们两个,等会是要去上台去表演节目吗?”   希言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宇冬也说:“没有啊,等会我们是要去上英语课的。”   听到这样的回答,许玥索性就不再理她们,她转过身去,继续和那些前来提问的学生说话。   第二天中午,许玥又在办公室里遇到了希言,她正和张宇冬来送一份选修课名单。   见到希言仍然是涂着一脸浓重的妆容,许玥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下去,走到门口去将希言截了下来。   “周希言,你等会还有课吗?   希言一见到许玥这样目光凌厉地走来,又是冰冷冷地,连名带姓地叫住自己,又不知是犯了什么错,赶紧摇了摇头。   “好,跟我过来。”   回到工作室,许玥一进门就去找自己备用的化妆品,边找边问:“你什么时候学起了化妆?”   希言还只当她在闲聊,就十分诚实地回答:“这个学期开始的,赵舒婧送给我一套化妆品,而且,我平时见你化妆那么好看,所以也想化一点妆。”   许玥回过头来,有些惊讶地看着希言,又笑了起来,问:“难道我平时化妆是这个样子的?”   希言似乎有些明白了,她认真地看向许玥,看着她精致却又淡雅的妆容,毫无痕迹一般的极其自然,突然才意识到问题所在。   “过来,坐下。”   见到希言还在迟疑,许玥不由分说地将希言按在了椅子上,拿过化妆棉一点点地擦去了希言的眼影和腮红,然后开始替她重新化妆。   希言立刻就惊慌了起来,那些有如噩梦一般的记忆又蜂拥而至,可是,此时想要逃离却又不敢,唯有紧张得将身体绷得僵直,手指紧紧地扣住椅子的边沿。   “彩色的眼影在日常生活中尽量不要用,用的时候也要和衣服的颜色搭配好。”   许玥并没有留意到希言的紧张不安,只是认真地为希言重新涂着眼影的底色,她的手指冰凉柔软,触碰在脸上,极为柔缓,希言只觉得有如一阵一阵凉风拂动在脸上,不由逐渐放松了起来。   “眼线不要画得那么重……而且,腮红也要选择和你的肤色相符合的……不是越鲜艳越好。”   她的声音也变得极为轻柔,希言联想起了那些舒缓的摇篮曲,此时,她正站在希言的身侧,一只手扶在希言的肩上,另一只手拈着眼线笔,小心地给她描着眼线,她的手法也小心细致,毫无疼痛感,   透过窗帘的间隙,几道阳光散落在了她的发间,她似乎有所察觉一般,抬手将垂落下来的几缕发丝轻轻地拂到耳后,希言注意到她的眼睛正如黑曜石一样地闪亮,流动着如她平时作画时那般专注又带着欣喜的神情。   “我这几只唇膏的颜色大概都不合适你。”画完眼妆以后,许玥拿出唇膏,用棉棒轻沾了一下,在希言的嘴唇抹了一点,用无名指轻轻地推开,然后微眯上眼睛,左右观察了一会,又摇了摇头,再用湿纸巾擦去。   她的手指轻轻地扫过希言的嘴唇,似有似无的感觉,让希言联想起了在童年岁月里每一个想念妈妈的夜晚,将头埋在毛绒玩具的怀抱中低声哭泣时,轻扫在脸上和嘴唇上那种茸茸的触觉,极为温柔,能安抚自己的孤寂与悲伤,能予以内心平和。   忍不住地,抬头看向许玥,她正微微蹙眉,比较着唇膏的颜色,她的身上有一种柔情的花香味,包围在其中,有如身处一个落满了阳光和雨露的花丛中,氤氲,和暖,极为沉醉。而且此时,又和她距离那样近,似乎只用伸过手,就可以将她拥抱住……   希言只觉得自己心跳加速,一种压迫感直涌上心头,仿佛是被强风陡然略过,窒息之感油然而生,全身一阵一阵忽冷忽热,呼吸声也变得有些紧促了起来。   许玥起初并没有注意。偶然一转身,才发现希言正注视着自己,她那白皙的脸上浮现一片红晕,粉嫩如花朵般的嘴唇闪闪发亮。   忽然间,许玥也觉气氛变得有些暧昧,她的内心里迅速地激起一阵波澜,想放下唇膏,想转身离开。可是,不经意地再一对视上希言那种灼灼的目光,那漆黑的眸子里像是燃着一株小小的火苗,不断的升温,满满的期待。   竟是有如往日重现一般,那熟悉的感觉,不受控制地从记忆深处涌现出来。   和希言的目光缠绵了很久之后,最终,许玥按捺不住,她低下头,吻在希言的唇上,轻轻地点了几下,然后侧过了脸,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她。   希言只觉得如蜻蜓点水一般,她的亲吻悄无声息地落下而又离开,像是在盛夏的阳光中吃着奶油冰淇淋,绵绵软软地融化开来,偶然一两点沾在了唇上,异常温暖又甜蜜。她下意识地伸过手,终于环抱住许玥,靠在她柔软的怀中,闭上眼睛,呼吸着她身上的花香味,感受到那种安慰有如温泉一般,正在缓缓地流入心间,仿佛等待过漫长的岁月,经历了重重的曲折,才终究是寻求到了这一份安宁与平和。   第16章   希言并不记得那天是如何从许玥的身边离开的。   经历的缺失与空白,使得她尚且不能完全理解那个亲吻的含义,她唯有觉得欢欣甜蜜,仿佛内心充盈着阳光,又时时有微风拂过,带来的那种悸动是前所未有过的。   她在那些天里,时时地紧张兴奋,总是刻意地躲避着许玥,却又万分期待再次见到她。   许玥却是一同寻常,她依旧是春风满面地走上讲台,或是在工作室里画自己的作品,到了作业辅导课,她清脆的高跟鞋声会从走廊的另一端响起,每每此时,班级群的消息声就会闹成一片,所有人又都如临大敌一般地关电影和关游戏。   当然,和所有的老师一样,许玥仅是来登记出勤,从不挨个追问学生的作业,因为学生太多,她只是偶然抽查个别的作业进度,但若有人需要她的帮助,她也会停留下来,很有耐心地讲解。   每巡视完所有的教室之后,即使时间再紧,她也会走进希言的教室,在她身边坐下,单独给她详细地查看作业。   所以,希言对于作业的态度也较同学们都认真很多,从不拖延和应付,她知道许玥对她的特殊关照,必是不能随意辜负。   如今也是一如寻常,下课前,许玥很有默契地走了进来,精致的黑色长裙,细跟高跟鞋,头发柔顺地散落在背后,她坐在希言的身边,拿过了作业,轻言慢语地为她讲评,并予以鼓励。她说话的声调依旧平缓,目光依旧柔和,没有特殊的亲近,也不同于对待其他学生的客套疏远。   希言看着她不由地心生怀疑,那天的一切究竟是真实地发生过,还是纯属自己的幻想。   这个学期里,郑涓涓很少出现在学校,她逐渐连专业课也不上,偶尔回来一次,就给大家分发各种糖果巧克力,仍是带着一脸甜蜜满足的笑容,用脆生生的嗓音说:“男朋友给我买的。”   依旧是那个欢快无忧,了无伤痕的女孩。   而张宇冬依旧是沉浸在热恋之中,她的男朋友每天都在宿舍楼下等待张宇冬的出现,会将她紧紧抱住,有时还在空地上旋转几圈,那画面有如青春电影一般的灿烂而又充满了戏剧色彩,让希言站在阳台上时常看得发笑。   那时,希言早已习惯了形影单只,但她并不孤独。走在初春的校园中,按时去上课,回到教室去画插画作业,期待着许玥的指点与鼓励,周末去舞蹈教室练习芭蕾,在房间里听古典音乐,或是去图书馆阅读,完成许玥给她指定的书目单,那是些与艺术史和哲学有关,并不以娱乐为目的的书籍。在阅读完之后,许玥会约时间来与她讲解讨论。那又是一个让希言满怀期待的,得以和许玥单独相处的机会,为了这一刻,她学会了沉淀下心绪去试图理解这些内容深奥的书籍,并予以思考。   这样的生活,单调而又有如恪守戒律一般的清冷,与众不同,但她习以为常。   希言也时常收到男生送来的鲜花礼物和表白信,但从来不予理会,并不是故作清高。她此时的内心已足够丰盈平静,并不需要多余的感情来填补空虚。   在一个周末,赵舒婧约希言去逛街买衣服。   其实希言从来不逛街,脚踝和膝盖的旧伤使得她不能过多走路,但是赵舒婧的邀约,希言却欣然前往。   那是在一片新开的购物中心,距离学校有一定距离。   女孩子的逛街方式,时常只是兴趣盎然地聊天,心不在焉地试着衣服,不经意中却又能买下许多,而聊天的话题又时常围绕着男朋友。   当抱着一叠衣服走进试衣间时,赵舒婧仍然是在不断地抱怨着长辈对她的恋爱介入过多,抱怨着和男朋友相处艰难。她讲述着家人如何看管她的手机,如何约束她出门,有如洗脑一般地规劝她和那个男孩子分手,理由是家境不合。   听着她毫无戒备地吐露心事,希言也心生隐恻,原来赵舒婧那活泼喜人的外表下,也有着那样多不为人知的苦恼,或许每个人亦是如此。   然后,拎着一堆购物袋,她们随意找了一家餐厅,挑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继续聊天。   “我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想法设法地拆散我们,所以,我大概还等不到毕业就会被送出国。”赵舒婧有些消沉地说。   “你姐姐也同样反对你们?”希言又忍不住想到了许玥。   “不,她倒是不会的。”赵舒婧十分认真地回答,却又突然陷入了沉默,之后又转移了话题。   希言并没有追问下去,虽然她很期待多听到一些许玥的故事,但她并不愿意主动打听。   点餐时,希言不经意地朝外看了一眼,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郑涓涓,天真而明媚的笑容,一身鲜红色的衣裙和高跟鞋,拎着个闪亮的手提包,正挽着一个男人,很亲昵的模样。   希言不由一怔,多打量了几眼,却好生奇怪地发现,这个男人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她从来记不住男人的长相,无论是好看的或是丑陋的,在她眼里几乎就是同一张脸,转身即忘,何况是眼前这样相貌平凡的。   努力回想了一会,仍是想不起,于是希言也不在意,转过头来,却是发现赵舒婧的目光也停留在这一对人身上,她的脸色有些发白,正轻咬着嘴唇,皱着眉头。   希言觉得有些困惑,在她的印象中,赵舒婧和郑涓涓并不相识。   “郑涓涓,你也认识她吗?”希言轻声地问。   “这是你们宿舍的吧?”赵舒婧回过头来,带着一脸复杂的神情。   “是的,那个应该是她的男朋友吧,从来都没有带给我们看过,挺神秘的。”   “对,当然是要神秘些,”赵舒婧冷笑了一下,又低下了头,轻声地说:“这个人,是我姐夫,许玥的……”   这句话有如一声惊雷,让希言瞬间如石化了一般。   原来如此!   可是,在许玥家里挂着的那张婚纱照里,他却是那样幸福洋溢。   而许玥那天说的,“我的婚姻有点复杂。”   突然间,希言又想起了,那天郑涓涓戴在手腕上的那个水晶吊坠,那般眼熟,“国外买的……限量版……”   还有那天,许玥拿着的那张会员卡,和郑涓涓用的一模一样。   一时之间,希言只觉思绪混乱,抬头看向赵舒婧,她也同样不知所措,两个人沉默了许久,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而不远处的郑涓涓,却是笑颜如花,全身上下那抵挡不住的青春灿烂。   赵舒婧犹豫半天,才说:“希言,你暂时不要去告诉许玥,也千万不要在学校里对别人提这件事。”   “嗯,我知道分寸。”希言也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看着那一幕幕的灯火阑珊在车窗外有如降格镜头一般飞速划过,而记忆中的一些画面却又不断回溯。   希言依稀记起了小时候的那些夜晚,醒来时,见到妈妈正抱膝坐在床前的阴影中,有如一只木偶,却又无声地流泪,她的身影融入到那片黑暗之中,如同被一只巨大的凶兽所包围,所吞噬。年幼的希言见了不知所措,却极度惊恐,忍不住大哭起来,想去抱住妈妈,却被猛然推开。   后来,有一天回家,发现妈妈不见了,没有人告诉她,妈妈去了哪里,夜里哭着要妈妈,谁也不曾理会,直到哭累了,睡着。   后来,家里来了个年轻的阿姨,几个月之后,家里又有了弟弟。   那是童年的记忆,有如被潮汐拍碎的贝壳一般,停留在记忆的沙滩上,沉浸在不见光的黑暗之中,隽永而又生生不息。   虽然,伴随着妈妈的远离和她在自己成长轨迹中的缺失,有些记忆已经逐渐匿没在了时光之中。可是,阴影中妈妈那个孤寂的身影,却如同一道锋利的匕首,刺进了希言的心里,将她此后人生中的那些光与影,明与暗,清晰又无比疼痛地分割开来,直至长大后,她每回想起,还时常能感受到那种痛意,她才逐渐能理解,妈妈当时受过的伤害有多深刻。所以,希言从来都不给继母任何的好脸色,即使继母对她的照料也算是十分精心。   如今,希言却无法想像,同样的伤痛也会落在如许玥这般美好的,为自己所深深爱慕的人身上,可是自己除却对她隐瞒此事以外,却无能为力。一如童年,面对妈妈的泪水,除去茫然无措地哭泣之外,无能为力。   一时之间,希言只觉得茫然,内心一阵绞痛,无法控制,泪水夺眶而出。   那个夜晚,郑涓涓回到了宿舍,又是带着一脸明媚的笑容给大家分发巧克力,她说是男朋友从国外带来的。   希言不去理会任何人,只是沉默地躺在床上,隔着床帘的缝隙,直盯着郑涓涓那张异常娇媚的脸,仿佛是在童年的幻想中,隐藏在妈妈那盈盈泪水的背后,继母那一张得意的笑容。   第17章   再次见到许玥,她依旧是那般光鲜亮丽地端坐在讲台上,与前来问好的学生点头致意。   站在教室门口,希言只觉得那种悲痛又涌上了心头,她看着许玥的微笑,一如既往的优雅沉静,眼泪又要夺眶而出。她迅速捂着脸,转身就跑出了教室。   躲进了洗手间里,压抑着声音,终于哭了出来。   哭了不知多久,才逐渐停止,一照镜子,希言看到自己的眼睛已经红肿得无法见人,然后低着头回了宿舍。   在希言进门的那一刻,许玥早已看清了她那一瞬间微妙的表情变化,又见她惊慌失措地捂着脸奔出教室,正想要上前去追问,可络绎不绝路过讲台的学生也在无声地提醒着许玥,即将要上课了。   直到下课也不见希言回来,许玥有些意外,她知道,希言不会无故缺席自己的课。于是,她先不去理会那些围上讲台的学生,拿着手机走出了教室。   希言正躺在宿舍的床上,神思恍惚,思绪一片空白,唯有觉得宿舍的楼道逐渐从寂静变得喧嚣,脚步声,欢呼声,打闹声,一波接一波回荡在耳边,愈发心绪不安。希言很想回家休息几天,却又不愿意见到继母,一秒都不愿意看到。   记忆中不曾愈合过的那些伤痕正被缓缓牵动,她忽然觉得悲哀,连一处容忍她哭泣的藏身之地都无从寻找。   手机响起,是许玥。   仿佛在一片茫茫白雪之中遇到了明亮的灯火,那一瞬间希言又很想落泪。   “到我的工作室来,现在。” 在电话里,许玥依旧是言语简洁,惜字如金。   “我生病了。”希言有气无力地告诉她。   “你在骗我。”   “我没有。”   “好,我现在就来你的宿舍看看你生的什么病。”   “我不在宿舍。”希言惊得立刻坐了起来,她不能想像许玥走进这言语嘈杂的女生宿舍,会引发怎样一种轰动。   “没关系,我有办法知道你在哪里,你等着。”许玥立刻就要挂电话。   “不,你不要过来,我马上就去你那里。”   再一见到许玥那柔美的容颜,希言的视线又模糊起来,没等到许玥说话,就先哭了出来。   见到希言就这样突如其来地放声大哭,许玥就拿过纸巾给她擦眼泪,不一会儿,一整盒纸巾就用去了一大半。   希言的哭法是如同孩子一般的毫无掩饰,任由眼泪如决堤的潮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淌过脸颊,滴在衣服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有如窒息般的绝望,那仿佛是种失控的哭泣。   许玥从未有过安抚幼儿哭泣的经验,她也未曾见过有人哭得这般撕心裂肺,一时之间,来不及去细想,唯一就联想起被其他老师当做笑话一般描述过的,希言在自己被送去抢救的那天,哭得那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顿生恻隐之心,许玥觉得眼前这个孩子的哭泣有如一只受伤的幼兽那般,仿佛有把无形的匕首正深埋在她的身体中,与血肉融为一体,却又被不断拔出,此时,她正被那种切肤的疼痛所吞噬了一般。   许玥不忍再看下去,她从内心深处能感受到细微的共鸣,她走到了希言的身边,轻柔地抚摸着希言的头发,没有说话。   随着这个温情的举动,希言的哭泣开始逐渐平息,休止。   许玥端过来一杯水递给希言,柔声地问:“好了,来告诉我,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舒婧让我不要告诉你,可是你偏要问!”一说完,希言似乎又要哭了。   怎么又会有赵舒婧,许玥有些不解,又听到希言在说:“我前天中午和赵舒婧一起吃饭,然后在餐厅里,见到了……见到了你的……”   许玥有些明白了,问:“那然后呢?”   “我们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希言说完,眼泪又缓缓地滑了出来,可是她又迅速抬头看向许玥,她害怕许玥一时之间承受不了这个消息。   却只见到许玥仍是保持着沉静的神色,从她的眼神中捕捉不到任何情绪的波动,她只是沉默了许久,然后缓缓地问:“就是这件事?”   希言点了点头。   “原来就这件事。”许玥竟然是这样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   “还有,和他在一起的是……是……”希言觉得她无法把郑涓涓的名字说出口。   “希言。”许玥打断了她的话,“你不用告诉我他是和谁在一起,这个我不关心,也不需要知道。”   “为什么?”   许玥沉默了一会,她将目光盯着地面,仿佛是思索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感情,结婚只是服从了我母亲的遗嘱。而且,我们两家是世交,我父亲的企业和他的家族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往来密切,所以,结婚是只是符合双方家族的利益而已。希言,我说这个你能懂吗?“   “嗯。”希言又问:“你上次说,你的婚姻情况有些复杂,就是指的这个吗?”   “是的。”许玥略微犹豫了一会才点了点头,似有泪意在她的眼睛里一闪而过,“毕业那年,我母亲病重,赶回国见了最后一面,我母亲唯一的遗嘱就是要我毕业以后和他结婚。对此我不得不遵守。所以,我和他在婚前就已协定好,互相不干涉双方的感情,也不必履行夫妻间的义务。所以,他如今另有所爱,或是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在一起,我都不会在意,也更不会干涉。”   “可是,你真的一点也不难过?”   “你是担心我吗?”许玥突然笑了起来。   “我很怕你伤心,我怕你难过,我怕你受到伤害……小时候,我妈妈每天晚上都哭得那么伤心,可是我爸爸一定要跟她离婚。”希言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许玥又拿过纸巾,再次替她擦掉眼泪,然后却有些无奈地说:“希言,你妈妈很伤心,想必那时一定很爱你的爸爸,可是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所以我不会伤心,而且,我们也绝对不会离婚的。你懂吗?”   “嗯。”希言点了点头。   “可是你哭成这样,只是在意我?”   “是的,我非常地在意你。”   许玥全然理解了,这场有如被牵动心弦的哭泣背后承载了一种沉厚的依恋,这样似曾相识的依恋让她无法理智地回避和拒绝,她忍住内心的波动,走到了希言面前,俯身将她拥抱住。   此时,希言早已精疲力竭,她也不假思索地伸手环抱住许玥,把头埋在她的怀中,呼吸着她身上那种混合了牡丹与百合花的香味,充满柔情和甜蜜,像是一只冬夜里流浪的小猫,在冻得瑟瑟发抖之时,寻到了一处能遮风挡雨的温暖。   这样带有庇护和包容的温暖,从此为希言的人生确立了基调,使得她此生的追寻都只为不断复制这样一种温暖。这成了她今后无法抵挡的命运。   隔了很久,希言才松开她,轻声地问道:“他为什么没有爱上你?”   “我不知道。”   “我无法想像,你身边的人……却不会爱上你。”说完这句类似于表白的话,希言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她。   许玥见了却并不理会,只是走过去打开了抽屉,说:“希言,其实我今天找你来,是有别的事。”   她拿出一张请柬递给希言:“这些天你一直都在躲着我,所以没有对你说。我的画展在下周六晚上开幕,我想你应该愿意来。”   “我会来的,谢谢你,”希言接了过来。   “好,要打扮漂亮一点。”   第18章   按照请柬的时间和地点,希言来到了那间由私人经营的,很有名气的画廊。   进门之后,将请柬交给前台,立刻就有人带领她走进展厅。   走进展厅的入口处,已有许多人端着酒杯在互相寒暄,希言一眼就瞥见其中有他们的院长和绘画系的系主任。   许玥正站在前方,与周围的人说话。那是一个布置成舞台的区域,数盏灯光照耀下来,她穿着深红色的缎面礼服裙,裙面上流动着熠熠光泽,她的身姿纤瘦挺拔,头发优雅自然地挽起,妆容精致,戴着一对钻石耳钉,光彩夺目。   今天她是主角。   领位的人让希言稍等片刻,他走到了许玥的身边悄声说过几句。许玥回过头来,从人群之中很快就看到了希言,她不动声色地微笑了一下,看到希言穿着黑色的晚礼服裙,细跟高跟鞋,头发整齐地垂落在身后,妆容素淡而自然。于是她又点了点头,伸出手,将希言接住,扶到了身边。   “跟在我身边。”她轻声对希言说,然后握紧了她的手。   希言为她这个亲密而友善的举动感到无限惊喜,想来,许玥应是记得自己的脚踝有过旧伤,十分脆弱,所以不轻易穿高跟鞋。她也回握了一下许玥的手以示感激,却突然觉得似有个硬物卡住指间,低头一留意,只见一枚钻戒正戴在许玥的无名指上,一道反光掠过,希言只觉得眼中被刺痛了一下。   许玥在做开场致辞的时候,周围的镁光灯正闪成一片,她泰然自若地微笑,神色从容,语调沉静,但她的微笑中又带着一丝疏离的意味,好似这一切其实与她无关。   在许玥的身后是一大片展板,上面印有她的履历和简介,还有她的照片。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她很自然地双手抱膝,席地坐在暗色的背景前,灯光自她的身后浮现,浓密的黑色长发垂落到地面,她正恬静地凝视着镜头,皮肤细腻,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略带些忧伤,有一种洞穿人心般的明净透彻,她的唇角微微上扬,划出一个形状美好的弧度。   非常的美,有如艺术品一般的照片,却有些异样不安的气氛,也许是照片上的光影过于特殊,竟让希言感到内心深处涌现出了一种莫名的悲哀。   许玥的作品是以水彩画为主,也有少部分的油画。   那几年里时兴的艺术创作,多是以揭露人性的阴暗面与反思社会形态结构等主题,风格多为颓丧真实。而与其他人所异同的是,她的作品多是以童年,梦想和爱情为主题,一如既往的色彩丰富,满画面明净而通透的光感,也包含着深情,仿佛集中了对这个世界所有的爱与希望,一副一副的看过之后,让人心中顿生暖意。   “有些无聊吧?”终于等周围的人群都散开了以后,许玥走到了希言的身边。   此时,希言正在注视着一副油画,画中是一个小女孩,带着一脸恬美的笑意正在熟睡在树丛间,她的发间散落着彩色的糖果,四周又缀满了花朵和昆虫,几道若隐若现的昏黄色光线自树叶的间隙落下,那仿佛是经年的阳光,有如隔世的回忆一般,正穿越了漫长的时空才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的画面上,她的构图有些抽象,用色饱满却不鲜亮,像是一个在暮年之际的人,对童年那个明亮而甜蜜的世界仍然心怀憧憬,而这样的憧憬也被她表现得相当温暖。   “没有,我很喜欢你的作品,由衷地喜欢。”希言侧过脸,微笑着看向许玥。   “我知道你会喜欢。”许玥点了点头,眼神里也闪动着笑意。   “你的每一副画里都是带着些回忆的感觉,看上去,似乎你在怀念着什么。”希言认真地说。   许玥听了没有回答,略微有些惊讶的神色从她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然后她又带着那种饱含温情的微笑,目光柔和地看向希言。   为她的注视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正巧有人走了过来和许玥寒暄,希言就退后了一步,站在了许玥的身后,看向她的背影,看着她的发间簪有一朵玫瑰花型的钻石发饰,随着她的点头和微笑之间,正是点点璀璨生辉,流光溢彩。   一时之间,为她的光彩感到有些震慑。   希言唯有沉默地看着,她从未这般欣赏过任何一个同性。   其实,女孩子多少都是有些虚荣的,遇到了美好的同性,总是会无可避免地生出想要比较的心思,随之而生的又是隐隐的自卑,一种近似于自惭形秽的微妙心理。   但这是许玥,是她的老师,是她所倾心依恋的一个人,每站在她的身边,仰望着她的光芒,唯有感到一种有如生命信仰般的温暖与虔诚正缓缓地植入到心里。   也许是留意到对方也正在打量着希言,许玥忽然侧过身来,微笑着介绍说:“这是我的学生,周希言,我第一位得意门生。”   希言还正处于恍惚之中,听了许玥这样地描述自己,立刻就有些受宠若惊地看向她,而她却已是目不斜视地走向了下一个展厅,步伐平稳而优雅,希言又只好跟上。   “好希望我将来也能有一次个人画展啊,一次就够了。”   跟在她的身后,希言又忍不住有些羡慕地说。   “会有的,如果你能一直坚持下去的话。”听了希言这句孩子气的话,许玥笑了笑,却又说:“其实,这间画廊的投资人是我父亲的朋友,策展人又是我哥哥的同学,全是他们在一手主办,所以,这样的个人画展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他们一定都以你为荣吧。”希言立刻问道。   “不,正巧相反,我是不受重视的那个。”许玥注视着前方,又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转过身去挽住了希言,将她扶到自己的身边,然后放慢了脚步,边走边面色平静地说:“家业由我哥哥继承,所以他们着重培养,而我是个女孩,大概对他们来说,就是联姻的工具而已。”   希言有些脸红,却又为她这样的亲昵举动而感到欣喜,说:“所以,你一直很努力,试图想打破这种不公平的待遇。”   “嗯,大概是。“许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就是这样。我弟弟从小就念最好的学校,他们也一直请家教来精心辅导他的英语,而我就从小被送去舞蹈学校,任我在那里自生自灭,大概他们觉得,我是个女孩子,这样已经足够了。” 希言低下了头,“我从小的努力,其实也是想证明给他们看,我和弟弟是一样的。”   “你现在可以不用在乎别人怎样对待你,也不要刻意为了推翻别人的看法而去努力,做你想做的事,朝自己想要的方向去努力就好。”许玥握了握希言的手,似有安慰之意。   “希言,下个学期分专业,你打算选什么?”许玥走到一处角落里站定,一束光线如舞台追光灯一般落在了她的身上,她微眯上眼睛看着希言,那神情里有种看待晚辈的关怀和慈爱。   “我早就想好了,选绘画。”   许玥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了远处,却没有说话。   希言也想了一会,才缓缓地说:“但是,有一个问题,我一直不懂,我总是觉得我每次画画时缺少点什么,但我不知道。”   “你缺乏自信。”许玥非常迅速地回答:“缺乏一种自我表现的意识,当你需要将内心感受表现于画面时,你就会觉得很费力。我说得对吧?”   希言点了点头。   “我很少鼓励任何人要自信,因为自信是需要资本的,但我觉得你有很多。”她很认真地看向希言,眼神里正流露着不容置否的那一种肯定。   这时,恰好又有人来和许玥打招呼,希言就转身退到一侧的沙发坐下,穿着细跟高跟鞋站了一晚,此时,她的脚踝已经酸疼乏力,几乎无法继续站立下去。再看到许玥站在不远处,穿着高跟鞋,步伐永远都是那般绰约而优雅,突然地心生感概,大概,这是她今生所无法彼及的一个人。   第19章   自从那次偶遇到郑涓涓之后,希言就对她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友善,而郑涓涓却依旧是那般欢乐无忧的模样,一回到宿舍就给大家分发零食,又将巧克力留到希言的桌子上,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楼道间,一如所有二十岁出头的女孩那般喜悦而明朗。   周二下午是作业辅导课。   那个学期的专业课是全年级排在一起,负责作业辅导的也还有其他老师,许玥并不会每次都来,但希言仍然是将完成的画稿都细心整理好,提前来到教室等待着,等待的那一种心情有如浸泡过樱桃酒的香草蛋糕,清甜而又沉醉,听着那阵熟悉的高跟鞋声从楼道里由远及近,仿佛尘埃落地一般,心情却又随之雀跃。   许玥拿着名单一言不发地走向每个人的座位,迅速地登记着出勤,却很有默契地略过了希言。   希言立刻转过头去看着她微笑,又指着自己桌上那厚厚一叠整齐的画稿。   “好。”许玥也会心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突然发现,名册的下方有一个名字,一片空白,缺席所有的课,还有其他老师做的标记,说明前几次的抽查中,作业也没有进度。她顿时觉得有些疑惑,问道:“郑涓涓,在吗?”   她的音量不大,回荡在安静的教室里却格外清晰,但无人回应。   “她不在。”只有希言回答了她。   “你们班有这个人吗?”   “有。”   “让她来找我。”   许玥抛下这句话,转身就走出教室。   “老师……”希言立刻就追出了走廊,她很想告诉许玥,这个人你最好不要见到。   “我等会再来看你的作业,还有什么事?”   “……”   “有话直说。”许玥正在低头查看是否还有其他的空白名单,并没有留意到希言那种出言欲止的神情。   “没事了。”   但是,班里仍有好事的人通知了郑涓涓。在下一周的作业辅导课,刚一上课时,郑涓涓就大步走了进来,搬开凳子坐下,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许玥拿着名单走来,果然就目光凌厉地对着她说:“你出来一下。”   “这门课都即将结束,你不仅一次出勤也没有,作业也全部没有,这样下去,难道你是打算明年重修这门课吗?”许玥走到了门外,转身对郑涓涓说,听起来似在责备,但语气平缓,并没有过于生气。   “那不然呢?你想怎么样?”郑涓涓突然用脆生生的嗓音顶了一句。   由于许玥的离开而刚变得有些嘈杂的教室迅速又安静了下来,不少人回头看向门外,而每个人的表情里竟然隐隐带着些兴奋,平日里大家对许玥都是非常地崇敬和喜欢,从未见过有人对她如此出言不逊。   “好,现在你的出勤率已经低于70%,我不用对你过多解释,准备好重修吧。”许玥也回答得有些不客气。   “对,我就是打算明年重修,为的就是不想在学校见到你,我每次一见到你都觉得无比恶心。”郑涓涓尖锐地喊出了这句话,转身就跑开了。   许玥站在原地,看向她远去的背影,心生疑惑。这几年里,桀骜不驯的和自己顶嘴的人也时常遇到,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的女生也并不是没有,但是像今天这样,毫无由来就对自己发火的学生,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回过头来,看到希言正站到了门口,她用一种复杂而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己,许玥突然心中一动,再次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希言,见到她正轻微地点了点头。   郑涓涓引发的这场风波在女生中间又热闹沸腾了好些天,很多人在猜测其中的缘故,各种传言又纷然而至,那段时期的专业作业异常紧张,很多人都集中到教室里枯燥地赶着画稿,空气浑浊而沉闷,昏昏欲睡之间,却正是各种话题酝酿发酵的最好氛围。   希言也在赶着画稿,很安静也很认真地听着这些议论,她很担忧许玥,因为她并不相信,面对着婚姻危机,许玥就真是那般的熟视无睹,而介入婚姻的这个人又还是她的学生。   再次来辅导作业时,许玥依旧是带着精致的妆容出现在教室,她穿着白色衬衫和深灰色一步裙,端庄而沉静的气质,表情却冷漠得有些让人心惊。   仿佛为她所震慑了一般,教室里那些喧嚣的音乐声,聊天声迅速就销声匿迹,每个人都埋着头看向桌上的画纸,无论是真是假,都是一副专注的模样,在异样的安静之中,唯有她身上那种沉郁的花香在空气中浮动,经久不散。   登记完名单之后,许玥直接就走到了希言的身边坐下。她那栗色的长卷发正蓬松地散落到身侧,末端轻柔地拂扫在希言的手臂上,细簌的触觉如电流一般迅速漾开到心底,那时已是四月,暖阳微醺,希言竟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许玥并没有留意,她只是拿过了希言的插画作业,语气平静地开始讲解着水彩晕色的问题。   听过几句之后,希言却有些不解,因为许玥拿出的那几张作业都是彩铅画,并不是水彩画。她不时地抬头看向许玥,试图从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寻找出异常的神色,可她的眼神却依旧如一池静水,不见波澜。   她的讲解方式有如授课一般清晰而条理分明,立刻有其他同学也围拢过来一起听,只有希言在困惑地看着。   许玥似乎觉得自己的讲解还不够详细,又让希言去把颜料和画笔都拿过来,想示范给大家看那些着色的手法。可是,叫了两三遍之后,却未见希言有所回应,再一看去,希言又是一副心不在焉,又出言欲止的模样。许玥只觉得有些无奈,把作业往旁边一放,撇下围观的众人,转身又走出了教室。   “我都知道了。”见到希言跟了出来,许玥直接对她说。   “嗯。”   “这件事我会妥善处理,你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听到了吗?”   “嗯。” 希言再次点了点头,仍是一脸疑惑看着她。   正在此时,郑涓涓走了过来,穿着一身薄荷蓝的裙子,那颜色十分夺目,肩上拎着个价值不菲的小手提包,昂首阔步。她见到许玥,眼神中立刻闪过了一丝挑衅,走上前来站在了许玥的对面。   许玥直视着她,似笑非笑地说:“郑涓涓。”   “是我。” 郑涓涓也面带微笑看着许玥,其实她的身高并不足以平视许玥的眼睛,但她却不甘示弱地抬起了下巴。   “你不是不想来学校见到我吗?”   “不,我今天就是特别想见到你。”郑涓涓开始笑得一脸得意。   许玥没有回话,只是注视着郑涓涓那张精致的脸,目光又变得有些凌厉,两双同样美丽的眼睛在对视了几秒之后,郑涓涓转过身,若无其事地走进了教室,然后收拾起了桌上不多的几本书,又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玥却始终站在走廊里,挺直着后背,平视前方,她的目光依旧深邃,唇边掠过的一丝微笑,如冬季那凝结在玻璃窗上的冰花,沉重而又透彻。   希言始终在一侧看着,那不寒而栗的感觉又再次浮现。   不久之后,就传来了郑涓涓退学的消息,趁大家都在上课时,她的行李被迅速搬空,似乎对这一刻早已有所准备那样,她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如从未出现过。   当然,大家的反应起初都是一片震惊,那几天里,几乎全学院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所有的人都很困惑,包括希言。   趁着舞蹈社的排练间隙,希言忍不住地悄声问了赵舒婧,可赵舒婧也不知内情。   “你去问许玥好了,她大概愿意告诉你的。” 赵舒婧低沉地摇了摇头,“他们都不愿意告诉我,而且,我最近也没心情。”   希言知道,那时赵舒婧正在准备出国,可她很不舍得和男朋友分开。   “对不起,我不应该来问你的。”   “没关系,我知道你只是担心许玥。”赵舒婧又笑了起来,恢复了她惯有的那份开朗。   一离开排练厅,希言就直接去了许玥的工作室,罕见地敞开着门,而窗帘却是合上的。许玥正坐在角落的阴影里,低垂着眼皮,手里拿着烟,似乎她已这样静坐了很久,烧尽的烟灰正散落了一地,而缭绕的烟雾仍然在不断升起,停留在静止的空气中却显得莫名的沉重。   希言走上前去,想从她的手里把烟拿走,却突然见到许玥很奇异地一笑:“她怀孕了,你们还不知道吗?”   自那天以后,许玥明显就沉默了很多。   她在学生面前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光鲜亮丽,但转身就把自己封闭在了工作室里,那段时期,她在画着一副精细绚丽的工笔牡丹图,时常对着一大片光彩夺目的颜料,一连无休止地画上数个小时,仿佛是将自己隔离在了另一个时空之中。   希言很想对许玥说些什么,安慰她,或是让她倾述出那些阴郁的心事。可是希言也隐约能意识到,许玥并不会轻易地将内心坦露给自己。此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中午都给许玥买好午饭,端着送去她的工作室。希言很担忧许玥会忘记吃饭,那是她陷入工作状态中时有发生过的。   终于有一天,许玥仍是在画工笔画。她突然放下画笔,转过头来对希言说:“他们很迫切地需要一个孩子,这可能是我给不了的,而且,我也不愿意。”   她低垂着眼皮,神情却显得很失落。希言先是没反应过来,等到想明白了却略微有些尴尬,她大概明白许玥所说的不愿意是什么意思。   “那郑涓涓呢?”   “会让她把孩子顺利地生下来,然后自会有人照料和养育。”   “可是,如果她生的是个男孩怎么办?“希言忍不住地问了出来,她的疑问和担忧不是毫无来由。   “对我没有任何影响,我们不会离婚。最近,已经开诚布公地商量过这件事了。”她似乎如释重负地一笑,却带着些许苦涩。   “可是,你以后……“   “我以后,生活并不会有所改变。”许玥看出了希言的担心。   的确,希言的担忧也纯属多余。   许玥有她自己的事业,而且日渐辉煌,她有足以维持富足生活的能力,为学生所崇敬,受众人追捧,她并不是一株依附良木才得以生存的藤蔓植物,似乎无人可以动摇到她,她的一切都看来完美无缺。只是,当她坐在工作室的角落里,对着那株灿烂的向日葵,专注地画着一副又一副的画,那纤瘦的身姿在希言看来却显得有些孤寂。   第20章   五月过后的一天,许玥突然来问希言,周末的晚上是否可以在外过夜。   “想带你去个不错的地方过周末,你给我带了那么多天的午饭,感谢你一下也不为过。而且,算是提前给你过生日,到时候我就不送你礼物了。”   见到那种温情的笑意又重新浮现在她的脸上,希言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应着。   许玥带着希言去的是位于市郊的一所温泉酒店,坐落在山间,一路沿着那些环山公路,周围环绕着浓郁的植被,遮挡住阳光,有如深入进童话的秘境森林那般充满惊喜。   “我很喜欢这个酒店,每年都会来两次,一个人在这里住上几天。”许玥边开车边说。   希言没有回答,只是侧过脸看着许玥微笑。她为能在这样一路幽谧的景致里,陪在她的身边而无限愉悦。   到达了酒店,许玥订的房间几乎像一间小会议厅,还有一座很宽敞的阳台,正落满了阳光,她也看似心情很好,一放下行李,就招呼着希言下楼去游泳。   酒店配套的温泉水池有一部分是在室外,与室内有泳道相通。   “下雪的时候,在室外泡着温泉,雪花落在脸上的感觉特别好。”许玥回头微笑着告诉希言。   而此时希言却有些脸红,她看见许玥穿着一身桃粉色条纹的比基尼和米色镂空花纹的罩衫,她的皮肤白皙,身姿绰约,一头长卷发飘落在身后。从换衣间里一走出,似乎全场的人都将目光迅速地集中在她身上。   希言不会游泳,她只敢抱着泡沫板,小心翼翼地泡进浅水区里,然后注视着许玥将头发全部挽住,用一只发卡束住,然后像美人鱼一般款款地走下了深水区。   二十五米长的泳池,她游了三个来回之后从另一侧走上岸,立刻有人向她走去搭讪,而许玥只是点头笑一笑,又继续目不斜视地朝希言所处的浅水区走来。   “你真的不会游泳?”   一见到希言泡在浅水区里却还抱着泡沫板的紧张模样,许玥顿觉好笑。   希言赶紧摇了摇头,看到许玥这种想笑又不笑的表情,竟然产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那我来教你。“说完,趁希言不注意,许玥突然抢过她怀里的泡沫板,扔到一边,然后笑了起来。   失去了泡沫板所带来的浮力,安全感顿失,虽是在浅水区,希言却有种猛然下沉的错觉,她惊慌失措地一把抱住许玥,像只树袋熊一样攀附在她身上,吓得连声尖叫。   许玥也意识到了这个玩笑似乎有些过分,也用力地抱紧了希言,将她稳住,边笑边轻抚她的后背,示意她别怕。   随着紧张感的消失,希言很快就意识到了,以这样一个姿势抱着许玥,她又穿得这样少,实在过于暧昧,可是,那种温腻柔软的肌肤触觉自水波中逐渐荡漾开来,瞬间有如被细密柔嫩的花蕊而层层围裹在一个温热的梦境之中,恬美而沉醉。使得希言一时之间并不舍得放手离开,她小心地看向许玥,见到她仍然是带着笑容,用镇静的目光平视着前方,却也没有松开自己的意图。希言只觉得满心甜蜜,却又不敢再注视她的眼睛,索性就搂得更紧一些,然后靠向她的肩上,又见到她光洁的脖子上沾着水珠,晶莹可爱,趁着周围没有人,轻巧地在那上面啄了几下。   此时,正好有人将许玥扔远的那个泡沫板给她送了回来。希言有些失望地放开许玥,抱回了那个泡沫板。而许玥立刻就离开了,她头也不回地朝着深水区走了过去。   希言仍然是泡在浅水区里,一刻不离地注视着许玥,脸上时时挂着欣喜的微笑。   那天的晚餐也是在酒店的餐厅里,也许距离旺季还有些时日的缘故,人不多,很是安静。许玥只是轻扫一遍菜单,就迅速点了烤鱼当作主菜,希言也跟着她点了相同的,然后许玥又点了红酒。   “他们总说吃鱼的时候应该是配白葡萄酒,不过我没那么多讲究,我只喝红酒。“许玥轻轻地晃了晃酒杯,然后朝着希言一笑:“你不会介意吧。”   希言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又有些担忧地问 :“你喝这个不要紧?”   “我只喝一杯,没关系。“许玥十分灿烂地一笑,然后举起酒杯对希言说:“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很感谢你记得我的生日。”希言由衷地说,然后神色又变得黯淡了起来:“其实我自己也经常不记得。”   “你父母也不提醒你?”   “他们也不记得。不过,每年还是会找个时间庆祝一下,纯属宴客的理由而已。”希言笑了一笑,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红酒,很意外的并不酸涩,有种水果和松木混合在一起的甜香,又笑着说:“我弟弟过生日就不一样了,每年都会请他的朋友们到家里来庆祝,他妈妈还会给他做生日蛋糕。”   “好,以后如果别人记不起你的生日,那我来陪你过。” 许玥面带笑意地说,隔着餐桌握住了希言的手。   也许是下午刚游过泳的缘故,许玥看似情绪很好,近来数天都只见她心情阴郁,希言已是很久没有见到她的笑容如此明朗了。   然而,一回到房间,许玥的笑容就荡然无存了。她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卧室,转身就锁上了门,不再去理会希言。   于是,希言只好也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洗过澡,躺在床上试图入睡。远离市区的缘故,房间里格外黑暗,希言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也许是在黑夜中,听力会变得格外敏感,突然的,希言似乎听到一阵轻微的声响,似从阳台上传来,迅速又回复平静。她小心地打开门一看,借助着楼下微弱的路灯,看到许玥正躺在阳台的靠椅上,只穿着白色的吊带睡裙,神色平静,似乎已经睡着。   虽是夏季,却是在深山中,入夜后温度极低,希言立刻就担心了起来,她转身去抱过一床被子,小心地走到了许玥的身边,轻轻地给她盖上,然后,又忍不住朝她多看了几眼。   许玥在沉睡中的容颜格外洁净纯真,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希言不舍得立即走开,又担心会惊醒她,只是缓缓地跪坐在她的身边,小心地屏住呼吸,认真地看着,看着她莹洁的皮肤,看着她的睫毛在轻微地颤抖,如蝴蝶在抖动翅膀一般,她的唇角地微微上扬,似在梦中浅浅地微笑。此时,在朦胧微弱的光线下,希言只觉她的面容里有一种近乎神圣般的静谧与美好。   希言忍不住地用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她的侧脸,如触碰珍贵的瓷器一般小心翼翼,柔嫩冰凉的触觉立刻从指尖传来,不受控制一般,希言立刻俯过身去,在她的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不舍得停下,又再次轻吻了一下。   “我没有睡着。”   许玥突然睁开了眼睛,轻声地说。   “对不起。”希言迅速站了起来,想转身逃离开,而手腕却被许玥扣住。回头一看,许玥正带着微笑注视自己,她的眼神中竟然隐隐闪动着一种莫名的欣喜。   “你为什么要道歉?”   希言听到她一贯沉稳轻柔的声音,此时竟然变得有些迷乱,如同隔着漫长的时空,才缓缓地落到了自己的身边,突然觉得一阵疑惑,却又不敢道明,只好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心跳又浮上了耳端,有些想快点离开,却又突然发觉到,手腕正在被她逐渐握紧,不由自主地又被拉近到她的身边。   “你不要走。”   “好。”   希言立刻条件反射地答应了,然后又握住了她的手,已是被冻得一片冰凉,希言也轻声对她说:“这里太冷了,容易感冒,你还是回房间去睡吧。”一说完这句,希言也觉得夜风萧寒,她也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裙,忍不住有些瑟瑟发抖。   许玥掀开了身边的被子,对着希言浅浅一笑,说:“过来。”   犹豫了一会,希言小心地爬到她的身侧,那张木质的厚重躺椅,空间原来有些狭小,希言刚一躺下,突然就被许玥紧抱住,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到她怀抱中的温暖,就只觉她沉重的呼吸,极为异样地落在了自己的颈侧和耳垂,希言顿时就紧张地全身僵直,大脑变得一片空白,又听到许玥正在柔声说:“你看今晚的星空。”那声音却如梦呢一般迷幻失真。   希言抬头看去,满天的繁星,如同深色绒布上散落着无数颗深深浅浅的碎钻石,时而在闪烁。生活在城市里,希言极少见过这样奇异的景象,忍不住轻轻地惊呼了一声,迅速就忘却了先前的紧张,目不转睛地看向灿烂的星空。   可是,如梦初醒那般,许玥却突然松开了希言,将手臂缓缓地抽了回来,见到希言立刻有些困惑地看向自己,她又抚摸着希言的头发,用指尖穿过她的发丝,微笑着说:“是有些冷了,回去睡吧。”说完,她迅速在希言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留下了希言,仍是在惊讶又欣喜地注视地看着她的背影。   第21章   六月,临近期末的考试期,加之大二要考英语四级,希言一连数个星期未曾回家。   一如既往,希诺的电话又开始纷然而至。   对于弟弟的牵挂,希言自是满心感怀并有求必应,于是,她在四级考试之后的那天中午就回了家,先送希诺去上钢琴课,然后再陪他一起去玩滑轮和吃冰淇淋。   希诺上钢琴课的地方是在一片高档住宅区,有着修建整齐的花园和错落有致的喷泉,送走希诺之后,希言也不愿回到车里等待,见到天气并不炎热,她就在那片花园里闲逛了起来。   待绕过一片月季花丛,她突然见到郑涓涓正迎面走来,未施脂粉,面色苍白,由两个壮实的中年妇女搀扶着。   见到希言,郑涓涓立刻就笑开了,依旧是那样一种明媚而喜悦的笑意,却带有不符合年龄的沧桑与疲惫。   “你们两个给我走开,走远点。“ 她先是毫不客气地对着身边两个人下命令。眼看这两个人躲开到另一侧,才走到路边的长椅,缓缓坐下。   “涓涓,你还好吗?” 希言也在郑涓涓的身边坐下,看着她依旧清瘦的下巴,隐约泛着青黑色的眼圈,虽是在孕中,可她却一点也不见发胖,更看不见一丝即将为人母的喜悦。   希言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问话是多余的,郑涓涓过得并不舒心。   果然,郑涓涓只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又朝退在一边的那两个人抬了抬下巴,一脸轻蔑的说:“看,监视我的人,大概是你们许老师安插的。”   “涓涓,你不要胡思乱想,许老师她不会做这种事。”希言立刻回答。   “可我不得不多加小心,她们两个看似在照顾我,其实怀着心思想将我的孩子除掉,所以,现在一切得靠我自己。” 郑涓涓低下了头,目光却十分坚定。   这句一切要靠自己,突然让希言顿生怜悯。   想来,此时的郑涓涓也不过才刚二十,同样没有父母的依靠,也在这人情薄凉的世间所孤身挣扎着,可她如今正深陷了一个不为伦理道理所容的错误方向。   希言不愿再多说任何的话语,只是低声告诉郑涓涓:“你好好保重身体,有需要帮忙的时候可以来找我。”   “嗯,我会的,这个孩子可是我的筹码,等我生下这个孩子以后,他会和我结婚的。” 郑涓涓又不由地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   “涓涓,他们是不会离婚的。”看着她的眼睛里所闪现出那种希望,希言忍不住说。   “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全部知道。”希言的表情有些凝重起来。作为一种善意的提醒,她很想告知郑涓涓自己所知晓的一切,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开口。   “难道是许玥告诉你的?”郑涓涓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突然又笑了起来:“希言,难道是你?我一直以为,许玥的那个小情人是陈妮娜,没有想到,原来是你,难怪你刚才这样维护她,这可真是有趣啊。”   “涓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或者你们两个都是?哈哈。”郑涓涓索性大笑了起来,那般毫无掩饰的笑容映衬着她憔悴的面容,却显得怪异而沉重。   “希言,其实你觉不觉得,原来我们两个是在做同样的事情?”   “你不要乱说。”   “好吧,那许玥有没有跟你提过何诗葵?”郑涓涓收敛了笑容,换上了一副不屑的神情。   何诗葵?小葵?   电光火石般,希言就想到了许玥在睡熟中曾经呢喃唤过的那个名字,语气是那般的亲密缱绻,还有她桌上永远都放着一株鲜艳的向日葵。其实,希言并不是没有怀疑和猜测过,只是此时陡然被郑涓涓说了出来,她唯有震惊。   “看来,你对许老师的了解,还不如我呀。你让她给你讲讲她的感情故事,还有,顺便看看,她平时都在速写本上都画些什么东西。”   “涓涓,你到底听说了什么?”   “对了,想必她也不会告诉你这些。好吧,那我来告诉你,她有个相处多年的同性恋人,叫做何诗葵,她以为这段地下情别人不知道。然后呢,她最近又养了个小情人,不对,这看来是两个,哈哈……果然是搞艺术的人,与众不同呀!” 郑涓涓又很得意地大笑了起来。   “涓涓,你从哪里打听出的这些胡言乱语?”希言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可没兴趣打听她的这些事,但是呢,有人看不顺眼,会主动来告诉我。”   没有等到希诺下课,希言就回了学校。她直接去了许玥的工作室,正想要敲门时,却又犹豫了。她突然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理由与身份去向许玥求证这一切,她知道许玥对自己有着与众不同的关照,但也许,那只是在她众多的学生里有些特殊而已。   于是,希言放弃了,她有些失望地发现,自己的确没有资格去询问这些。   带着内心的失落,希言步伐沉重地转身走下楼,却正好遇见许玥抱着一叠书走了过来,她似乎有些吃力,一见到希言,很自然地拿过几本书往希言手里一放,轻松地问:“你的英语考完了没有?等会我带你去吃寿司好不好?”   希言没有回答,只是恍惚地看着许玥,看着她的微笑一如寻常那般包含着温情,仿佛是被赋予了勇气一般,希言突然问道:“小葵是谁?”   许玥立刻就回过头来,她见到希言正迫切地注视着自己,而眼睛了几乎盈满了泪水。   “你告诉我,何诗葵是谁?”   “希言,你都听说了什么?”许玥的声调略有些颤抖,失去了一惯的平缓冷静。   “你总是说,我不了解你,原来就是这个吗?”   “希言……”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来问你这些,我也知道,我对于你来说无足轻重,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再问你了。”   说完,希言控制不住地眼泪迅速滑落下来,她将手里的书还给了许玥,转身就想走开。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说了小葵的事情,但是我先要告诉你,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是你的爱人,对不对?”   许玥没有回答,她的表情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好,我懂了。”   希言就迅速从许玥的身边逃走了。   回到宿舍,希言立刻爬到床上,合上了床帘,把脸埋进枕边那堆毛绒玩具里,开始压抑地痛哭着,一如童年那些孤苦的夜晚。   她很想要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怀抱,可以沉浸到那片氤氲的花香之中,有如被花瓣所重重围裹,保护,在无声之中得到抚慰与平复。   可希言突然才意识到,那样的怀抱并不属于自己。   其实从来都不属于自己。   哭过了很久,不知不觉又在那些毛绒玩具之间睡着了,直到头顶的日光灯骤然亮起才被惊醒,那是张宇冬和罗小蝶从教室里赶完作业回到宿舍。   已是晚间,楼道里依旧是嘈杂喧嚣,无休止的脚步声,开门关门声,隆隆水声,桌椅挪动在地面的摩擦声,那一波一波的声浪让希言觉得头疼欲裂,嗓子深处又仿佛在灼烧,全身滚烫,她意识到了自己在发烧,想叫室友帮忙倒点热水,可房间里又是一片安静。   张宇冬和罗小蝶此时正在楼道里。   那时正是艺术系各个专业结课并上交作业的紧张期,每个夜晚,几乎所有人都将桌椅和画具搬进了楼道,借助那些彻夜不熄的明亮灯光赶着画作。   临近七月,缺乏通风的楼道时常闷热难耐,很多女生索性脱去睡衣,袒露着上身,以一种僵直的姿态蜷缩在画纸前,专注而呆滞。有如一幕原始的祭祀仪式那般诡异隆重。   希言的作业早已完成,她也很少这样的紧张,许玥一直在为她控制着作业进度,只需按照许玥的规定,即可从容地按时交上作业。   在昏沉中,希言又陷入了无梦的睡眠,滞重而无力。   直到眼前再次出现了明亮,阳光有如一捆解开了束缚的金色丝线,迅速铺陈在房间里每一个角落。看向墙上的时钟,此时是早晨七点,头疼已消失,但全身有如泡在温泉之中,却又乏力酸痛,睡衣已全部湿透。希言挣扎着爬下床去洗澡。   刚从洗浴间出来,就见到张宇冬跑进来,带着那种熬夜后的青黑眼圈,手里拎着男朋友送来的早饭,她神情紧张地对希言说:“你赶紧下去一趟,许老师在楼下等你!她让我告诉你,你要是不肯下去她就上来!”   希言立刻不假思索地走出宿舍,越过楼道里四处横陈的桌椅和那群衣冠不整,却仍在奋力赶着画稿的人。一走出宿舍楼,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淡紫色的身影,迎着清晨的阳光,正站在门口空地的正中央。   那是许玥,她穿着一件很别致的裙子,从肩部的淡紫色很自然地过渡到裙端的浅蓝色,边沿有着细微的荷叶边褶皱,同样淡紫色的绒布平底鞋,依旧是精致的妆容,她的皮肤白皙得有些耀眼,栗色的长卷发在阳光的照耀下有如融进了宝石一般闪闪发光。   仿佛承受不了这样的光芒,希言感觉到了一阵眩晕,有些站立不住。   她想捂住眼睛,却又发现眼泪正夺眶而出,她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一直活在许玥的光芒之中,几乎生命的全部热度都是为反射着她而存在,却从未想过这样的光芒是否真实,也从未想过,这样的光芒之下,是否还有着其他的无数繁星,也同样在反射着她的光和热,如夏夜的星空一般,也同样在熠熠生辉。   不断地有人从许玥身边路过,那些素面朝天的工科系女生,穿着牛仔裤和帆布鞋,手里拎着开水壶和早饭,纷纷侧目,互相议论。还有那些一脸煞白的倦容,在彻夜不眠之后有如梦游一般晃下楼去吃早饭的艺术系女生,见到了许玥站在此地,都带着一副被骤然惊醒的神色,在她身边定住了几秒,又向她问好。   希言终于抹掉了眼泪,走过去,站在了许玥的面前。   “为什么一直不接我的电话,还在生我的气吗?” 许玥柔声地问。   “我不敢。”希言把头偏过一侧,不敢看她。   “就是在生气啊,跟我来。”   许玥一说完,就对希言伸出了手,希言立刻就接过,紧握住,她的手心那样柔软温热,希言只觉得此时大脑一片空白,退烧之后,身体仍然有些发虚。于是,她毫无抵御地就这样被许玥牵住了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那几栋女生宿舍楼之间穿过,走向另一侧的树林。   希言却有些脸红了,其实那片树林是情侣约会的专属场地,是那几片女生宿舍之间,大家所心照不宣的一个秘密。平日里无人轻易踏入,只为不惊扰那些花前月下的绵绵情致,当然,除非也和恋人一起。   但许玥并不知晓,她依旧是牵着希言的手,步伐轻缓地朝着树林深处走去。   清晨间,两侧的树木正绽放着夏日间所特有的青绿色,阳光闪动在叶片之间,偶然闪过一丝鲜亮的反光,斑斑落影停留在石板路上,草丛的嫩黄色野花间,寂静的空气里正浮动她身上的香水味,那一种熟悉的花香,甜美而又沉醉。   这是希言第一次走进这片树林。此时,她早已忘掉了一切,内心全然被喜悦所填满,唯有不断地侧过脸去看许玥。此时正是人迹罕至,这片静谧的景致仿佛是独属于她们的一片孤岛,与她牵手走入其中,竟然如同得到了她的承诺与回应一般。   许玥走到了一处长椅前坐下,正是隐秘而暧昧地掩盖在一片灌木林之间,避人耳目,让希言再次心跳加速。   “我来告诉你何诗葵的故事。她的确是我的爱人。”许玥沉吟了片刻,轻声地说道。   希言震惊地看向她。   “在16岁那年我被送去了英国,念的是一所私立女校。在整间学校里,只有我和小葵两个中国女孩,我时常被孤立,融不进任何的社交圈,是小葵一直照顾着我,我也很依赖她。后来我们又进了同一所大学,她学的是工业设计,我学的是绘画。我们一直住在一起,直到我毕业那年,我母亲去世。”   许玥用她一贯平稳冷静的语调在缓缓诉说这段往事,眉宇间的哀伤却掩饰不住,仿佛是南方的梅雨季节里,那些蔓延在空气中的水汽一般,浓郁得化解不开。   “当时,小葵在皇家艺术学院,还有一年才毕业,她一直说让我等她,等她毕业之后,回来和我一起面对我的家庭,和我一起承担压力。可我让她失望了,我选择了遵从母亲的遗愿,与他们满意的那个人结了婚。在婚后的那段时间,我一直认为,只要我们都还活着,即使不能在一起,也至少可以彼此牵挂。可是有天晚上,她在回家的途中遭遇了车祸。”说到这里,许玥却突然停顿了下来。   “那她现在呢?”   “抢救无效,当天就去世了。”   希言一时恻然,原来,在她那心止如水,波澜不惊的神色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悲痛的一段过往。她想到了许玥那般冷寂地将自己封闭在工作室里,对着桌上那一株灿烂的向日葵,无休止地作画,那样一种沉默与悲戚,让希言此时有如感同身受一般的万分痛心。   她不敢想像,若是有一天,许玥也这样离开了自己,那将会是如世界末日降临般的伤心欲绝。   “所以,你的桌子上每天摆着向日葵,为了纪念她。” 希言轻声地说,又握住了许玥的手,试图给予安慰。   “是的。” 许玥低垂着眼皮,十分沉重地点了点头。   忽然之间,希言就想起了在写生时,和许玥在那个深夜中的对话,还有她的眼神里出现过的迷离,还有她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时常有如穿越时空一般的遥远。   “你还有什么想问我?我如实回答。”许玥侧过脸来,认真地看着希言。   “我……是不是和她长得很像?”犹豫了一会,希言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果然,许玥迅速点了点,然后又似在思索一般地缓缓回答:“很像,但其实也不像,你的额头和眼睛几乎和她一模一样,你的生日和她是同一天,她也和你一样从小学芭蕾舞,可是你们的笑容却不一样。”   希言顿时觉得心里像被利刀极为轻快地划过几道,原来自己的生日,许玥会记得那样的清楚,原来她会那样喜欢听关于芭蕾舞的话题。原来,和她仅见过一次之后,她就能记住自己。   你是不是把我当作了小葵的替身?希言很想问这个问题,可是她却没有勇气,只是沉默地低下头。   “告诉我,昨天你是从哪里听说的小葵?”   “郑涓涓。”希言简洁地回答,立刻又抬头看向许玥。   “好,我知道了,很好。”   许玥忽然笑了起来,眼睛里似乎略过一道寒光,可是,她的笑容又是那般无奈。   希言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是无声地握住她的手。   “今天对你说的这些,我希望你听过之后不要去胡思乱想,好吗?”   许玥也反握住希言的手,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某种关切与担忧。希言认真地点了点头,对着她微微一笑,仿佛是理解了她的用心。   可是,你在速写本上,都画过些什么?   其实,希言的心中还有一个疑问,可是她却没有问出来。   第22章   暑假里希言一直在上雅思课。妈妈在国外经商多年,所以,出国留学是迟早的事。早些年间无人有心思为希言打点各项繁琐的事宜,一直拖延至今。当然,现在也只是希言在自行安排。   她按照许玥的建议,先准备考雅思。   很巧合,希言在课堂上遇到了赵舒婧,她正低垂着眼皮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心不在焉的模样,见到了希言,于是落寞地一笑。她并不愿意出国留学,但迫于长辈的压力。   “你的男朋友不可以和你一起去留学吗?”希言知道赵舒婧为何情绪低落,想安慰她。   “我也想要他和我一起出国,可是他家条件不好,急于毕业以后找工作。”她苦笑着摇摇头。   希言没有再说话了,执守多年的感情在现实面前的那种无奈不堪,她理解赵舒婧的心境沉暗,但任何的安慰也是无济于事。她只是安静地陪在赵舒婧身边坐下,那一瞬间却想到了许玥。   中午,希言自然和赵舒婧一起去吃饭,下课后又一起去逛街和喝甜品,消磨着漫漫假期中的空闲时光,希言经常能听到赵舒婧倾诉男朋友的事,也时常能听到她提到许玥。   “玥姐姐对你真好。”有一天中午,赵舒婧突然这样说,   “玥姐姐?”希言小心地问,她有些震惊地看着赵舒婧正在大口吞着咖喱饭,手里又拿着一块炸鸡。从未见到过女孩子吃东西如此畅快。   “嗯,我们从小就这样叫她,其实她以前也对我们很好的,可是自从她……”赵舒婧突然停顿了,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又接着说:“后来她就去了英国念书,一去很多年,回来以后她就和我们都生分了。”说完赵舒婧又笑了起来。   希言没有留意到她在话语中刻意回避的那一种停顿,只是很羡慕地看着赵舒婧的笑容,想从她的笑容里幻想出更多的画面,自童年的回忆中就出现过许玥的身影,那个温柔的姐姐,有如阳光穿越过时光的窗棂,轻柔地抚慰着遍布尘土的心房。   真是很羡慕。   开学以后分了专业。   张宇冬和希言一起都选择了出版绘画,而罗小蝶则选择了动画设计。自郑涓涓走后,宿舍又搬进了一位新的室友,叫做文静,专升本考进来,同是绘画专业。   宿舍也搬去了另一层。   在新的宿舍里,罗小蝶依旧是沉默寡言,文静也是人如其名,说话细声细气,相处得和睦有加,但希言却有些怀念从前,郑涓涓和张宇冬一说一笑之间的那种热闹。   专业教室也换了新的。   大三以后,教室都是四人一间,有24小时供电。从之前那间二十多人的教室里搬了出来,希言顿觉清净了很多,而且,这间新的教室距离许玥的工作室很近,虽是分属不同的两栋建筑,但是在同一楼层,只需走过连接处的一段走廊,就可以直接站在她的门前。   于是,搬完教室,希言就迫不及待地拿着生日礼物要去见许玥,她的生日在开学第一个星期。   礼物是暑假就早已准备好的,一整套从德国买来的彩色铅笔,颜色很齐全。希言很喜欢用彩铅画画,却从未见许玥画过,她其实很想看许玥画的彩铅画。   此时,许玥正在整理着新买的颜料和画纸,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无袖上衣,浅蓝色齐脚踝的沙滩裙站在柜子前,皮肤被晒成了浅褐色,从指尖到脖子,十分均匀的晒法,见了让人顿时就联想起夏日的海滩,彩色的遮阳伞,防晒霜的清香和冰凉的柠檬汽水。   “你这是刚从夏威夷回来的吗?”希言一见到她,不由地笑得无比开心。   “我这晒得相当厉害吧?”许玥立刻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   “晒得很漂亮啊。”希言由衷地说,她觉得许玥此时的形象很是亲切自然,毫无距离感。   “你还是第一个说我晒得很漂亮的人。别人见了我都吓一跳,都问怎么晒成了这样。”   许玥也笑了起来,那笑容中的喜悦一见就知发自内心,希言立刻走上前去,环住她的腰,一个极浅的拥抱。   “想我了吧。”许玥轻抚着希言的头发,带着一种柔情的微笑。她此时的目光清澈,有如月夜下的潺潺溪流,欢快而恬美地淌进希言的心里。   希言用力点了点头,又笑着问:“你是去了什么地方,才晒成的这样?”   “法国,八月份我在法国南部住了二十多天,每天都去海边游泳。”   “对了,生日快乐。”希言突然才想起了生日礼物,又笑着将彩铅拿给许玥。   许玥一见,再次笑了起来,对希言说:“以前做学生的时候我也经常用彩铅画画的。”   说完,她在希言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又认真地看着希言的眼睛,轻声说:“谢谢,我很喜欢,以后画一张彩铅画送给你。”   希言感到无比欢欣,却有些脸红,也小声地说:“那我一定要挂在我的房间里。”   和希言分在同一间教室的,除了张宇冬还有班里的另外两个男生。一个叫做杜伟,是个胖子,一个叫做谢云航,是个戴眼镜的瘦子。希言从来记不住男生的长相,只是这俩人同时一出现,她却忍不住很想笑,太像动画片里的经典组合了。而一见到希言,他们立刻表示出一副倍感荣幸的模样,逗得张宇冬在一旁大笑。   搬好教室的那天晚上,希言和张宇冬就将私藏的小电饭锅从宿舍搬了过来,关上门,做起了关东煮,两个男生一见,赶紧出去也买了烧烤和饮料回来,四个人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天。   初秋的夜风越过了校园里的树林,带着植物的清香从窗外徐徐吹来,楼下依旧蝉鸣渐渐,一旁的电脑里放着轻快的音乐,像是露营一般,气氛很融洽。   正式上课以后,专业课比大二少了一些,作业却多了很多。   第一门课就是二维动画,和动画专业的学生一起上,讲课的是动画系的系主任,结课后的作业是创作一部动画短片,要求结组一起完成,希言和张宇冬就和教室里另外两个男生分成了一组。   他们为这部动画选择的故事题材是源自了一个传说。古代的一位铸剑名匠奉命去锻造绝世神剑,历经数月,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而那些金铁在熔炉中却无法相熔。   夫神物之化,须人而成。铸剑师在一筹莫展之中,却见他的小女儿只身投入进熔炉,瞬间金铁销熔,最终铸成了绝世神剑,而她的灵魂也化作了剑神,灵性与剑融为一体,成为镇守一方平安的神器。   决然而义无反顾的浪漫与残忍,希言很喜欢这个故事。她很认真地写着剧情策划书和设计造型。   那个学期,许玥并没有像去年那样给大二的学生讲构成理论,她依旧是教大三的插画设计和公共选修课。也如从前一样,她很细致地追查希言的作业,连不属于她讲课的二维动画,她也让希言将那些创作草图拿来给她看。   许玥的眼光十分敏锐准确,画面中任何的瑕疵躲不过她的审视,她只是略扫过几眼,就迅速指出问题所在,然后条理清晰地给出意见,希言也很听话地认真修改,然后又忍不住告诉她:“我真想让你来教我的每一门课。 ”   听过这句孩子气的话,许玥并不打算回答,可对视上希言那种眷恋又崇敬的目光,她又微笑着说:“可以,我连你的英语课都可以教。”   很快,希言这一组的创造草图就引起了授课老师的注意,他们都发现,这些草图完成得极为讲究,画面细节的处理上又有着与众不同的精致,不同于普通学生在对待草图的那种粗粝和随意。   有一天,希言被通知去开会,和她一起的还有教室里的另外三个人。   这是很罕见的事,都有些不安地走去那间会议室。一进门,希言就只见到了许玥也在,她坐在第一排,低头阅读着手里的一份文件,穿着中袖的黑色连衣裙,头发挽起,而发间又簪入了一只深红色的铅笔。   对于希言的微笑与问好,许玥并没有太留意。此时,她正在思索分析着手中的文件,那是一份参赛简章,学校计划在学生作业里,挑选出作品参与一项二维动画创作的比赛,奖金丰厚,也具备影响力,这样名利双收的机会,自然各个专业之间都在争夺比赛名额。   如许玥所料,希言这一组的作业被入选。而分配给他们的指导老师也是她,还有一位绘画系的年轻男老师,叫做张景然。   同样入选的还有动画系的一组,其中有罗小蝶,他们的指导老师是动画系的系主任。   希言并没有意识到这其中有何异常,她只觉得有如心愿被实现了那般欢喜。结束了会议,她和其他三个人一起围到了许玥的身边,都有些敬畏却又兴奋地看着她,许玥只是略微点了点头,迅速交代大家将剧情策划书和创作草图都拿来给她看。言语简洁,语调冰冷,希言又有些惊讶地发现,她此时的眼神又变得极为深邃,有如不见光的古井,所有的情绪都隐匿其中。   第23章   事实却让希言有些失望。   许玥在接管他们的动画创作之后,竟是变得极为苛刻,对进度掌控得也格外紧张,导致大家的压力很大。希言才隐约想起,许玥的严格挑剔和不好对付在学生圈里早已是流传甚广。   每天都被困在教室里,几近日夜不休地设计人物造型,大家换过无数种风格,换过无数个模型,却始终无法让许玥感到满意。   已是持续了两周没有回到床上睡觉,直到有天清晨,希言从画纸上抬起头来,突然觉得眩晕难忍,她努力地看向画纸,竟然发现视线无法对焦。她赶紧回到宿舍去睡觉,   可是,刚过九点,希言又醒了过来,正挣扎于睡眠匮乏的那种恍惚和烦闷,突然之间,她接到了一条短信:   “希言,你有没有空来陪我说说话?郑涓涓”   立刻又觉得胸口有如被重物压住了一般,希言并不想去,可想到了郑涓涓那副憔悴的模样,又有些于心不忍。   来到了那片豪华的公寓,郑涓涓散着头发开了门,她穿着棉质睡衣,臃肿而沉重,此时,她的肚子已是很明显,脸上布满了蝴蝶斑,眼神却柔和了很多,不再是从前那般骄傲了。   见到希言,她又笑得很是欣喜,而那份欣喜中,流露着一种似曾相识的落寞。   希言将路过商场时买的一对小银镯子拿给了郑涓涓,送给她未出世的孩子。见到这副纤小的镯子,郑涓涓立刻笑了起来,隐约带有一丝温情。可是,她那尖痩的下巴,眼圈的青黑,毫无保留的憔悴,却让希言看得有些心惊。   “涓涓,你身体还好吗?”坐在空旷的客厅里,希言立刻就问她。   “嗯,孩子也正常。”郑涓涓用手抚摸了一下隆起的肚子,点了点头,声音却有些低沉地说:“只是无聊而已,他也不常来看我。”   听郑涓涓提到这个“他”,希言觉得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接话,这个人,同时也是许玥名义上的丈夫。却又听郑涓涓幽幽地说:“认识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已结婚,可是他对我又那样好,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对我那样好过。”   希言一时有些感慨,这句“从来没有人对我那样好过”,其实她也很理解。   “可我太低估许玥的手段了,他是不会和许玥离婚的。”   “这跟许老师没有关系。” 希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答。   “对了,你也是她的人。你自然也是要为她说话的!” 郑涓涓又开始冷笑了起来。   “我和许老师之间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你不要再胡思乱想,养好身体是最要紧的,先把孩子平安生下来,你还年轻。”   “我以为我比许玥年轻这么多,又怀了孩子,我以为他会在乎我。可是,他现在让我自行决定要不要这个孩子,又要求我必须退学,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那样在意许玥……” 郑涓涓情绪低落地说。   “涓涓,那你现在离开他,还来得及吗?”希言听了有些意外,她原以为郑涓涓的退学是她自己的决定。   “来不及,孩子已经快7个月了。”郑涓涓摇了摇头,开始哽咽起来,眼泪缓慢地流下,“而且,我爱他,我很想和他在一起。”   希言伸手拿过桌上的纸巾,替郑涓涓擦过眼泪,她很想斟酌些语句来安慰郑涓涓,可她发现,此时任何的语句都是苍白空洞的,也许,她并不知该如何劝慰郑涓涓。   不经意间,低头看了眼时间,已经出来很久了,希言又想起,下午许玥可能会去他们的教室,若是被她遇见了自己不在,她会不高兴的。   “希言,谢谢你来看我。”   “你多保重,我有空了再来看你。”   临出门时,希言看向郑涓涓那张惨白的脸,逆光,一时看不清她的表情。门开着,似乎有微风从她身边拂过,她仿佛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样,飘飘欲坠。   希言突然就想起了两年前第一次见到郑涓涓,那个扎着马尾辫,抬着秀气的下巴,笑得一脸天真明媚的姑娘。   在年轻时,若是遇到了不曾有过的温暖,有如阳光,温泉和花香,丰盛而迅疾地覆盖在贫瘠如旷野一般的感情世界中,即是会毫不犹豫地相信,那是自己的一整个世界,从而失去了辨识方向的能力,迷失在路途,也是劫数难逃。   那一刻,希言只觉悲悯。   回到了学校,希言赶紧去教室。   可是许玥已经坐在了教室的正中间,看着两个男生用手绘板画着新一轮的设计稿,一见到希言,她就立刻站了起来,用尖锐的目光盯着希言问:“你去了哪里?”   “我回去睡觉了。”希言低下头,不想告诉许玥,她是去见了郑涓涓。   “可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你不要告诉我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你们到现在人物造型都没有确定下来,你能不能给我态度认真点?”许玥突然一反常态地提高了声调。   “我们都已经画了好多天,可是你一直不满意,你总是不满意。我们都好多天都没有睡觉了,你到底还要我怎么认真?”   也许是近期太过于疲惫,也许又是下午太过于压抑,希言对许玥此时的咄咄逼人突然感到反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敬了她一句。   “你以为我在故意为难你?你觉得我在给你压力?你知不知道,我的压力比你们更大?你知不知道,你们这个比赛原本就与我无关!我根本就不想牵涉进来?”许玥也加快了语速,失去了她惯有的冷静平稳。   “又不是我让你来管我们的,而且,你也不能不放我去睡觉啊!”   “那你是在睡觉吗?你下午去了什么地方?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许玥突然停顿了一下,她发现另外两个男生正在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和希言,而门口也围了好些人在看热闹,她也意识到了自己有些失态。于是,她立刻就朝门口走去,路过希言的身边,又低声地说:“你刚从郑涓涓那里回来。”   “你……“希言猛然回头看向许玥,可是她已经走远了,挺直着后背,步伐优雅。   见到向来安静有礼的希言居然也和许玥吵架,围观的人像看了场戏一般,杜伟和谢云航更是对希言意犹未尽地竖起大拇指,一个说人不可貌相,另一个说希言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而此时,希言并不担心许玥会因为自己的无礼而生气,她只是很惊讶,想起了郑涓涓曾经说过,照顾她的两个人是许玥安排的,自己还不相信,原来这竟是真的。   希言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许玥,一瞬间,仿佛和许玥之间存在着很多无法逾越的沟壑。   看着希言一脸恍惚地坐在电脑前,早已闻风赶来的张宇冬就安慰她说没事,许老师和你关系那么好,她不会跟你计较的。   晚上洗过澡之后,希言又回到了教室,准备新一轮的熬夜。   虽然和许玥闹得有些不愉快,但是作业却不敢耽误,确实如许玥所说,他们的进度有些过慢。   刚打开电脑,就听到有人在敲门,希言走过去一看,却是许玥拿着几张画纸正站在门口,她立刻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见到希言,许玥明显也有些意外,她以为希言又会躲起来流眼泪。   “你不放我进来吗?”见到希言木然呆立在门口,许玥先打破了僵局。   “我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希言低下了头,退开到一边。   许玥直径就走到希言的桌前坐下,然后回头看向希言,目光柔和,随之又绽放出一个饱含着脉脉温情的微笑。   “对不起,我下午不应该对你那样说话。”希言一见到她的微笑,内心迅速变得一片绵软,仿佛身处于云端之巅,为一片和煦的阳光所照耀着。   “我下午也不应对你那样生气。”许玥轻柔地说,又有些忧心地问:“你真的好几天没睡觉了吗?”   希言倒过一杯苹果汁递给许玥,也坐在了她的身边,点了点头说:“嗯,两个星期没有回床上睡觉了,今天早上我才回去睡了一会。现在他们三个人也在睡觉,大概11点左右再回来。”   “是我不好。我没注意你们都那么辛苦。但是,看你们的造型设定一直没有画出来,我也着急。所以我现在过来帮你们画一次试试。”   说完,许玥就铺开了画纸,很自然地拿过了桌上的笔筒,又说:“我一直不太理解你们,在我做创作的时候,通常都处于两种感觉之中,一种是对过往的回想与怀念,另一种是对美好事物的憧憬,而你们的作品里,我总是什么也看不到,你们的画面也总是达不到我想要的那种意境,也许是我和你们有代沟了吧。”   她从一大把铅笔里挑出了几枝拿在手里,然后又看向希言,仿佛是要征求她的看法。   “是我们水平不够,所以不能准确地表达出想要的那种感觉。“   希言赶紧回答,当然不敢去赞同许玥所说的代沟,只好随意搜刮出一些句子来应付。她也突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都不知道许玥的年龄。   于是,她忍不住看向许玥,又仔细观察了起来,台灯的亮光下,她的眼神清亮,皮肤也莹洁细腻,猜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   “你是在猜测我的年龄?”许玥仿佛是有读心术一般。   “是的。”希言很诚实地回答,然后笑了。   “我不告诉你。”许玥也微微一笑,开始在画纸上勾起了线稿。   希言知道,许玥在画画的时候不愿意说话。于是,她也不敢多问,只是安静地看着。   许玥的手法极轻,勾勒出的线条很是纤柔细致,又很平稳,那是历经过多年的练习才会有如此的功力。很快,纸上就出现了一个圆脸的小女孩,眼睛细长而有神,五官秀美。   画了一会儿,许玥又放下铅笔,若有所思地看着画面,却又随手拿过一枝铅笔开始挽起了头发。   希言忍不住笑了起来,时常能见到她的发间那般突兀地横陈着铅笔和画笔,原来是她在无意识之下当成了簪子在用。   她赶紧按住许玥的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头发,将铅笔抽了出来,然后拿过了自己备用的发卡。   许玥也意识到了,她也微笑着,任随希言替她挽起了头发,然后又继续在画纸上描线。   随着她的线条,可以逐渐看出,画中的小女孩是以一个侧身抬手持剑的姿势站立,头发和衣裙的褶皱表现得很流畅而纤柔,动态也可爱自然。   许玥微眯上眼睛审视了一会,又告诉希言:“其实你们画的也不是不好,只是不符合你们题材的那种意境,所以我不满意,我想像的是这个样子。拿去参考一下吧。”   说完,她就放下了铅笔,正打算起身离开。   希言突然又按住了她的手,抬头看向她,问道:“为什么你下午会说你的压力比我们更大?”   “下次再给你解释,我现在还不想说。”许玥回答地直截了当。   “好,第二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去了郑涓涓那里?”   许玥低下头,对视上希言那灼灼的目光,她思索了很久才说:“有人总是这样怀疑我,我也就索性顺着他们的怀疑,多留意了一下。”   希言点了点头,逐渐有些明白。   “但我只是留心而已,绝对不会做出什么事来。这一点,大概没人能相信吧。”她的唇边逐渐漾起了一丝无奈的微笑。   “我当然相信你的。”希言很认真地看着她。   许玥伸手抚摸着希言的头发,换上一种关切的语气说:“好,不过,我不喜欢你跟郑涓涓再有接触,因为我不希望你也被牵扯进来,更不希望对你造成影响。明白吗?如果你觉得好奇想知道些什么,可以直接来问我,但你不要再去和她见面。”   希言立刻点了点头,来不及去细想这些话语中的含义,只是见到许玥如此真诚的表情,不由地紧握住了她的手。   第24章   许玥画的那张线稿,让每一个人都觉得惊艳。画中的小女孩有着天真纯澈却饱含温情的神态,连那一份舍身献祭的决然与残酷也让人觉得格外唯美。   其实许玥时常画这样的小女孩,在她特有的溢满了阳光的那些画面里,明朗活泼地笑着,生活着。希言也发现了,许玥所竭力掩盖下的那个内心世界,其实有如一片沉浸在氤氲雾霭之中的草地,有着天鹅绒般的柔嫩与温暖。   由于时间紧迫,也没有更好的方案,大家就沿袭着许玥的风格继续画了几张不同的线稿,有些意外的是,许玥并没有反对,而是让大家继续去补充细节。   希言惊讶地看着许玥,而她却回避了希言的目光。   在确定造型后,开始设计那些分镜头的画面和剧情文字描述,接着继续画线稿,上色,配场景,做间补动画,依旧紧迫而疲惫,许玥在忙于授课或在工作室作画时,另一位指导老师张景然也会来帮助大家。   张老师还很年轻,研究生毕业的第二年,对待大家有如学弟学妹们那般和善。吃过几次希言和张宇冬做的火锅之后,也就放开了话题,和大家聊得十分融洽。他说想要代表全学院的男生来提问,为什么希言还没有男朋友,张宇冬立刻就回答说是许老师管她管得太紧,她不敢找男朋友。   张老师听过之后大笑,又透露了许玥的一些趣闻,他说许玥其实很不喜欢画油画,但是为了画展和学校的项目,所以不得不经常画,她每次画油画的时候情绪很低落,所以大家一定不能去打扰她。   那个秋天一如既往的清凉而干燥,阳光慵懒地落在教室的案台上,每日都伏在纸上画着那些永远画不完的画,耳边时不时传来笑声,睡眠的匮乏总是让人格外昏沉,浑浊的空气里偶见晴光一闪,恍惚中便有错觉,仿佛永远身在一个不见边际的梦境。   临近作品结束的一个周末,希言决定回家一次,已是数星期不曾回去过。她站在校门口等待家里的司机,却发现此时的校门口格外喧闹,许多人头上缠着白布,举着花圈,点起了香烛和纸钱,灰黑的纸屑尘飞扬在烟雾,升到半空中,伴随着暗哑的哭声,那是一幕极其诡异而心惊的场面。   门卫立刻走来想要制止在校门口这些行为,看热闹的人又迅速围拢起来。   在那堆嘈杂拥挤的人群之中,希言看见了一张黑白照片,四周镶嵌着沉重的黑框,秀气的下巴,清澈的眼睛,顾盼生辉的笑脸,那是郑涓涓。   希言立刻被震惊得大脑一片空白,两个月还坐在自己身边说话和流泪的郑涓涓,为何会被定格在这样一张凝重的黑白照片上。   可是,那一个瞬间,希言就想到了许玥,她并非想要去打听消息,只是内心的波动太过于激烈,她只是一心想要见到许玥,见到她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见到她一如寻常地对自己微笑,仿佛这样才能让内心平复。   然而,许玥却不在学校,她的电话无法接通。   通常校园里传言的力量总是格外强大,也许不出数天,这件事的背后真相就能逐渐经由几个好事之人,传遍整栋女生宿舍。可不知为何,这一次的消息封锁得格外严密,只是在女生群体里热闹地议论过几天,但也很快就平息了。   依旧是聚集在教室赶作业,依旧是在熄灯后的宿舍卧谈,话题依旧是那些初冬的炖锅菜品,图书馆新到的小说,英语六级考试,附近商场的购物季打折。   这个世界依旧是按照原有的轨道兀自运行,他人的生死,不过是填补空闲的话题之一,无关紧要,转瞬即忘。   许玥一连数天也没有来到学校,希言怀着担忧去找到了赵舒婧,才得知了更为惊心的事实。   郑涓涓死于自杀,她带着即将临产的孩子从医院楼顶纵身一跃,断绝地告别了这个世界,孩子也没有存活。她没有留下遗书,也无任何异常,那一天只是格外平静,平静得一如她的离开,在世界上了无痕迹。   “我只听说,她前一天晚上和我那位姐夫吵过架。”赵舒婧其实也急于和人分享这个令她惊恐的消息,她又说道,“她家的亲戚之前没出现,可是打听出了我姐姐,还打听到了我们家,才出来闹事讹钱的。”   希言听得格外恍惚,她只是问道:“那你姐姐呢?她还好吗?”   “不知道,我也好多天没见到她了,还想来问你的。”   这是希言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身边同龄人的死亡,心灵上的那一种震撼,许久无法平复。   她想起了那天离开时,郑涓涓那憔悴削瘦的身影,吹起的衣角飘飘欲坠,有如一只断线的风筝。还有从前,她银铃般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她的孩子也没来得及出生,那对纤巧的银手镯,也没有来得及戴上。   希言也无法想像郑涓涓是绝望到如何惨烈的程度,以至于生无可恋,甚至等不及孩子的降生,她也无从猜测这其中的纠葛与纷争,此时,她唯有木然地走回宿舍,走到了从前住过的那个房间,依旧半掩着门,隐约有笑声从里传来。   一如刚进大学的那天,推开门就见到了那个漂亮的女孩,抬着尖尖的下巴,笑得一脸明媚。   希言想走进去,却又止步,她抬头看了看门上的窗户,依旧是贴着窗花,那还是刚进大一不久,评选优秀寝室的时候,郑涓涓亲手剪的。那时,她很得意地笑着说,那是小时候由妈妈传授的手艺,头上的马尾辫随着笑声活泼地晃动着。   一切都历历在目,时光并不曾远逝。   再次见到许玥,她依旧是带着精致的妆容和沉静的神色,希言等在她的门口,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她。   “你现在什么都别问我,我不想解释。”许玥直接说。   “可是我很担心你。你没事吧?”   许玥漠然地摇了摇头,她用力打开门,转身迅速闪进去,又果断地关上了门,将希言留在了门外。   从那天起,许玥每天会停留到很晚才回家。   工作室里的灯会亮到11点之后,或者更晚,她才会锁上门离开。   每听到寂静的楼层间传来了她的高跟鞋声,步伐缓慢,又见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希言很想追上前去,可是想到她关门时那个冰冷的眼神,又有些犹豫了。   希言知道,虽然许玥对自己一直很好,时常流露出一种在别处所见不到的温情,每在她的身边,总是会为她那柔美的微笑而感怀得满心温暖。可是,希言却不愿意去承认,虽然她很明白,许玥那一种带着温情的笑意,有时候给的并不是自己。   过了两周之后,最终完成了那部动画作品,应学校要求做了一个正式的上台演示。   直到那天,希言才发现,他们的作品效果已是超出想像,日日夜夜将每个画面注视了两个月之久,已是几近麻木,从未意识过,原来场景那般精美,原来人物形象塑造得那般讨喜。   演示之后的掌声一如既往地热烈,希言无比欢欣地在观众间寻找着许玥的身影。她正坐在第一排的中央,穿着一件款式典雅的米色风衣和同色高跟鞋,栗色卷发垂落到胸前,双膝并拢,纤直的小腿倾斜向一侧。她全程保持着这个优雅的坐姿,却是目中无神,仿佛灵魂正处于另一个时空之中,在思索和挣扎着一些不愿为人诉说的沉重心事。   第25章   希言不敢再试图去询问许玥的心事。她只是乖巧地按照许玥的规定去完成作业,每天中午又买好午饭给许玥送去,然后安静地离开。   那部动画作品也顺利地通过了比赛的初选。得知消息那天,希言正从系楼里的主楼道走下,罗小蝶也走了过来,无可避免地和她相遇了。其实希言很少和罗小蝶有所交集,虽然共处一室,朝夕相处,可见面也只是客套地点点头,仅此而已。   那天却不知为何,罗小蝶看向希言的眼神格外阴冷,希言有些不解,可是罗小蝶早已向门口跑去。   大概是她赶时间去打工,所以有些忧心焦虑,希言只是这样想。   那天晚上,希言和张宇冬一起看着最喜欢的动画片,房间里没有开灯,两个人正笑得前仰后伏,身后的两个男生也戴着耳机在打着网络游戏。从开学至今,已是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   于是,谁没有留意到,门并没有锁,而许玥正走了进来,她穿着平跟鞋,此时,已是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们的身后。   正看到了一个有趣的情节,张宇冬笑得再也忍不住,往希言身上一靠,希言也没有丝毫准备,被张宇冬突如其来地撞上来,一时失去平衡,然后两个人连同凳子一起倒下。   希言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然后似乎一堆物品排山倒海地压过,头顶的灯光一亮,四周却是一片安静。   “你们谁来扶我一下!”希言连声喊道,突然觉得手肘被人托住,顺势就站了起来,似乎又发觉有些异样,回头一看,扶起她的人是许玥。   “许老师,你……你怎么在这里啊?”希言赶紧将手抽了回来,又想到了桌上的动画片,急忙将电脑合上,怕被许玥看见。   这一系列的动作早已落在了许玥的眼里,她却视而不见,只是对旁边两个早已关掉了游戏的男生说:“她们这两个人的笑声,我从走廊的那一侧就能听到,不得不过来看一眼。”   那两个男生听了就笑了几声,却也没人接话。   许玥又说:“我走了,你们继续玩。”说完,她转身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希言立刻就跟了出来,跟在她身后一起走下楼,两个人的步伐都很轻巧缓慢,声控的电灯没有响应,四周一片黑暗。   许玥突然停住了脚步,并没有回头,只对着前方轻声地说:“我今天要早些回去,所以特地过来看你。我知道你这些天都在观察我。”   “有些事情,想要问你,可是你一直都不理我。”希言低着头,也轻声地说。   许玥点了点头,她突然转过身来,将希言拉到了身边紧抱住,似又寻求安慰一般,她靠进了希言的怀里。   几近是条件反射,希言也伸手回抱住许玥,收紧了臂弯,感受到她的身体正在自己胸前颤抖,感受到她的呼吸正落在自己锁骨的位置,沉重而又濡湿。突然,希言心中一动,她借着窗外的微光低头看去,此时,许玥已是满脸泪水。   那是希言第一次见到许玥在自己面前流泪,那一瞬间就心疼得无法复加,唯有将她抱紧。   许玥轻声地说:“我决定了,我以后要和他……因为,他们迫切地需要我生个孩子。”   起初,希言并没有反应过来,待缓了几秒,她才突然明白许玥在说什么,胸口像是被猛然击中,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许玥,控制不住颤抖的声音,问道:“你……那你今天是去……?”   “对,我今天是去他那里。”许玥接过了希言的话,用力点了点头,泪水又迅速涌出。她的神情哀伤,而目光却十分坚定,让希言不忍多看。她突然明白了这些天里,许玥为何是那样地沉默和疏离。可是此时,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许玥,只有再次将她拥抱住,附在她耳边,呢喃地,近乎本能一般地乞求着她说:“你……不要啊。”   “我别无选择,而且,我自己也想要个孩子。”   希言没有再说话了,唯有拥抱着许玥,眼泪也是夺眶而出,低声地说:“可我很心疼你。”   “我知道。”   许玥又用力回抱了一下希言,然后松开了她,浅浅地一笑,转身朝着那片黑暗的楼梯轻缓地走了下去。   希言痛心地注视着她优雅的背影,很想再次追上前去将她挽留住,可却是无能为力,唯有看着自己所心爱的人,逐渐溺没进一片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一晚,希言几乎是彻夜未眠,清晨五点就来到了教室,直接去许玥的工作室门口等待她。   那个初冬的清晨,寒风彻骨,天空依旧昏暗,隐约泛着异样的铁锈色,不见星辰,也无月光,希言只觉得内心茫然却又空寂。   刚过六点,身后传来了动静,许玥出现在了楼道里,她的步伐沉重,面色憔悴,见到了希言在此等待,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希言,目光涣散。   希言不假思索地走上前,如前一晚那样抱住了许玥,在贴近她身体的那个瞬间,却又被她推开了。   “跟我来。”许玥只是轻声地说。   进门后,许玥一言不发地摘下围巾,然后一颗一颗地解开了上衣的纽扣,希言正在惊讶她这一举动,却突然见到她从脖颈到胸前蔓延着几片青紫,伴随着点点红斑,肩上竟然还遍布着齿痕,印着她白皙光洁的皮肤,触目惊心。   希言捂住了脸,想压抑住惊呼,只见许玥又挽起了衣袖,手腕上也是几道血痕。   “他都对你做了些什么啊?”希言几乎是将这句话愤怒地喊了出来,眼泪迅速滑落。   许玥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低垂下眼皮,说:“我背上应该也有,帮我上药,等会我还要去上课。“   然后,她将新买的药膏和纱布取了出来,放到了希言手里。   希言只好任由眼泪模糊了视线,又接连不断地流淌在脸上,她顾不上抹掉眼泪,唯有小心为许玥处理着她的伤痕,将那些隐约渗出血珠的伤口擦净,用棉棒涂上药膏,再贴好纱布,动作轻柔,无比地细致和珍视。   直到所有的伤痕都处理好,见到许玥以一种从容沉静的姿态在整理着衣服,希言再也无法压抑住内心的悲痛,伏在她身上痛哭了起来。   许玥见了没有说话,只是轻柔地抚着希言的头发,似在无声地给予劝慰。   其实希言很早就已知晓,许玥喜欢小孩,她的内心是那般柔软而温暖,亦是充满了母性的情怀。然而这却是第一次听她说起,她想要个孩子。可是,生育孩子这样的话题,在当时还不满二十岁的希言看来,是一个有如外太空一般遥远而飘渺的世界,如今她正站在入口处,却茫然不知所措。   过去了两周以后,许玥身上的伤痕已经愈合,她也不再提及此事,依旧打扮得端庄精致,每日也按时回家,似乎一切又回归正常。   有天晚上,希言正在教室里复习英语,小电饭锅里正炖着银耳莲子汤,出门时突然见到了走廊的另一端有灯光,立刻又折身回到教室,盛了一碗汤,多添了几勺蜂蜜,端着走到了许玥的门前,轻轻地敲门。   此时,许玥的工作室里只亮着一盏台灯,满室的温暖。她正坐在桌前,柔顺的卷发散落在胸口,在膝上盖了一块深紫色绒毯,她纤瘦的身影落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种宿命般的美感。   希言只是依恋地看着许玥,看着她的桌子正摆满了不同的瓶罐,她挽着衣袖,将一些彩色粉末倒在一块大理石板上,滴过几滴液体,然后用一只木勺轻轻地搅拌了起来,见到希言在看,就回头一笑:“我在做水彩颜料。”   “这也可以自己做吗?”   希言看着她时而添加一些粉末,时而去倒入几滴液体,时而又用画笔轻点一下调制好的颜色,在水彩纸上试效果,如同在弹奏一曲熟练的乐章。   “当然可以的,只是麻烦一些。买来的天然色粉,用蜂蜜甘油等调和,加上固定液。”   许玥边说着,又将大理石板上已做好的一种颜色,小心地分装到了数个不同的调色盒里。突然她又停了下来,仍是微笑着说:“从前……我们也经常自己做水彩颜料玩……”,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恍惚。   希言自是明白她说的“我们”是谁,见到她隐约有些陷入到回忆中,只好也笑着说:“你休息一下好不好?我刚炖的银耳莲子汤,趁热喝了。”   “你来喂我喝好不好?我不想起身,也懒得去洗手。”   许玥扬过脸来对着希言一笑,她的眼神清亮而纯真,竟有些许撒娇的意味。   希言几乎是看呆了,立刻就将碗端了过来,轻轻地舀起一勺,送到她唇边,她也小心地偏过头来,乖乖地喝了下去,然后满足地看着希言微笑。   见到许玥此时的笑容如此愉悦,希言同样感到欣喜,喂她喝完了银耳莲子汤,再去搬过凳子,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娴熟地调和着颜料。   “你上次说,有一些事,想要问我。”许玥侧过脸看着希言,很认真地说,“问吧,我都如实回答。”   可希言不愿意让她去触及那些沉郁的心事,只是摇了摇头,说:“现在没有要问的了。”   “你大概有些意外,为什么我会让你们抄我的画稿?”许玥却在说着另一件事。   “嗯。“希言点了点头,这的确也是她想知道的。   “其他参赛的组也是一样,司空见惯的事情。” 许玥目光沉静的看着石板上的颜料,缓缓研磨着,说:“起初,我并不想指导这个比赛,这对我来说毫无益处。而且,我也能力有限,原本是想让学校给你们换个动画系的指导老师,给你们专业些的指导。”   “但是,你们的剧本和初稿被动画系的老师看中了,因为比赛主办方就是倾向传统文化的题材,他们打算将你们的剧本换掉,然后给动画系的学生去做。”   许玥的声调仍然平缓,却让希言听得有些惊讶。“那我们为什么……”   “被你们的系主任拦下了,他不想得奖的机会,被动画系抢去。”   “对,不过绘画系没有其他老师愿意参与其中,毕竟谁也不愿意这么明显地争荣誉,所以指派我。”许玥微微一笑,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他们还知道,也只有我才会去竭尽全力去帮你们争取得奖。”   “为什么?”希言没有听明白,而许玥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回答,只是把新做好的一种颜色装到调色盒里,然后开始缓慢地,又有些慎重地说:“希言,我作为你的老师,这些事本不应该告诉你。其实,这种比赛,奖金也好,奖励学分也好,最重要的还是这个奖项本身,对你将来会有好处。”   “嗯,我知道了。”希言点了点头,又真诚地说:“我们也很感谢你。”   许玥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又打开了抽屉,示意希言将最上方的文件夹拿出来。   “我替你找了些资料,适合你申请的学校和专业,等会你回去看看。还有,这盒颜料也是特地给你做的,24色,应该够用了,你拿去玩吧。”   说完,许玥又拿过一个白瓷的小颜料盒递给了希言。   第26章   那部动画作品在决赛中获得了优秀奖,薄薄的一页证书,学校将复印件贴在了系楼的宣传栏里。   希言并不觉意外,也不觉欢喜,她知道这部作品最为精髓的部分是出自许玥的手笔,还有许玥几乎每一天都从她繁忙的日程中抽出时间来到他们的教室,那般严谨而有耐心地为他们审视着所有的环节。   站在系楼的大厅里,希言只是看向宣传栏前围站的人群,心里却感怀无限。   正在沉思中,有双柔软而温暖的手覆在了肩上,希言回头一看,是许玥,带着盈盈笑意正看向自己,在她身后是一群群从阶梯教室走出的学生,刚结束完上午的专业课,都在急切地向着餐厅涌去。   “陪我去吃饭。”许玥只是简洁地说。又不容置否地牵住了希言的手,穿过往来不休的人流,朝校门的方向走去。   穿过几栋红砖楼,又路过了文学院,那一片人迹罕至的白墙灰瓦,寂静地躲藏在道路两侧的树木之后。此时,那些早已褪却颜色的枯瘦树枝,在冬季那明亮而冰冷的日光下却愈显濯秀苍劲,天空依旧是湛蓝得耀眼。北方的冬季,永远呈现着最为纯粹和透彻的姿态。   “获了奖,不开心吗?”许玥轻声地问,她想到了希言站在宣传栏前那漠然的神情。   “都是你的功劳。”   “不,你要肯定你们自身的能力,我不是学动画专业的,张景然老师也不是,对你们的帮助其实都很有限。”   “可我很想感谢你。”希言很认真地说。   许玥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希言的手,十指相扣。   希言也微笑着看向许玥,看着她线条柔美的侧脸,挽着头发,正戴着一对深蓝色的双面珍珠耳环,两颗珍珠的形状并不对称,可爱又别致。   “好看吗?我最近新买的。”   见到希言在观察,许玥又微笑着,扬起脸让希言去仔细看她的耳钉。   “好看,可是你更好看。”   希言没有犹豫地朝她耳垂下那片白皙柔嫩的皮肤轻啄了几下,许玥并没有躲闪开,只是含着浅笑又看向希言,有如得到鼓励一般,希言在她的脸上迅速落下了亲吻,又微笑着看向她,看着她明澈的瞳仁在阳光下闪烁着流光溢彩,又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只是那样看着她,与她目光交融,缠绵,仿佛在诉说着无法言语的依恋。   “言言。”前方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已是多年没有听过有人这样的称呼自己,希言并没有任何反应,而许玥转过脸看向前方,然后她迅速松开了希言的手。随着她的视线,希言才逐渐看清了来者何人,笑容立刻就凝固了,许玥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   “言言,你怎么连妈妈都认不出了?”   “你……你……怎么是你?”   希言已是五年未曾见过妈妈。她对妈妈的记忆,仿佛依旧是停留在童年时代里,缩在午夜的阴影中无声哭泣的那个形象。此时陡然在阳光下遇见,只觉陌生而又惊慌。   妈妈几步走了上前,伸手想抱住希言,可希言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妈妈有些尴尬,她看着希言,许久之后才低声地说:“你都长这么高了。”   希言没有回答她,只是忧心地想着许玥在转身离去时那稍显慌乱的步伐,还有与她的那些暧昧,不知被妈妈瞧见了多少。   妈妈却也并没有询问。她只是告诉希言,这次回国是为处理生意,途径学校就顺便来看看希言,问了希言几个在学校生活的问题,然后就对希言介绍着她的公司概况和生意规模,语气简洁而程式化,却又滔滔不绝。   母女关系的疏远,唯有依靠这个客套而又空洞的话题来持续这场偶然的会面。希言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应答几句,陪妈妈吃过午饭之后就在校门口告别。   回到了学校,可是许玥已不在工作室,电话也拒接,希言隐约知道,许玥正在回避自己,她很想去和许玥解释,却又找不到适当的理由,茫然之中却又夹杂着些许期待和甜蜜。   那时已接近期末,又回到了结课上交作业和准备考试的混沌时期,那个学期的专业课异常紧迫,即使希言一直未曾放松,但此时仍是要彻夜不眠地赶着画稿,更不用说那些一直在玩游戏看电影打发时间的同学们。   教室里总是鸦雀无声,一坐就是一整天。   而许玥也多日未出现,电话依旧是拒接。希言开始担忧了,她害怕从此许玥就疏远了自己,这样焦虑不安的心情,加之赶作业的紧张,使得她每日备受煎熬。   也许是困乏疲惫,也许是思虑过甚,那些视力模糊,无法对焦的症状又再次出现,逐渐开始变得充血怕光,严重影响了希言的阅读和赶画稿。在医院却没有查出原因,医生只交代少见光和多加休息,过段时间再复查。   多加休息并不现实,希言只好每天尽量减少外出。   有天晚上,希言独自在教室里画着作业,其他的人正在宿舍里补觉。她特地将灯光调暗,却仍然觉得刺眼,时不时地关上灯休息。   传来了敲门声,打开一看,许玥正在门外。一见到她,希言惊喜地几乎想要落泪。   “你的眼睛好些了吗?” 许玥只是微眯上眼睛,观察着希言的脸。   已是太久没有见过她,希言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头,然后忍住了眼泪。   “为什么不开灯?”   “眼睛怕光,关上灯休息一下。”   说完,希言就伸手要去开台灯,却被许玥按住:“不用了。”   黑暗中,她的声音有如摇篮曲一般轻柔。   “我用白菊和绿茶缝了些茶包,晚上你用水泡好,然后敷在眼睛上,也许会舒服一点。”   许玥拿过一个纸袋放在希言的手里。   “谢谢。”   希言低头看去,用咖啡过滤纸缝成的茶袋,针线细致匀密,不由惊讶了起来。   “这真是你缝的?”   “当然是。”许玥走到了窗前坐下,说:“看不出是我做的?”   楼下的路灯正从窗外明晃晃地照射进来,看到许玥正带着浅笑注视着自己,希言很诚实地点了点头,又笑了起来,说:“看不出。”   “以前我还做过很多水彩本。”许玥依旧是微笑着,却又沉默了起来。   “嗯,当初我捡到的那个水彩本就是你自己做的。”   希言正为晃眼的灯光而感到有些难受,她低下了头,并没有看到许玥的神情中里闪过了一丝恍惚。   “过来,到我这里来。”希言立刻低着头走了过去,在许玥的身边坐下。   “为什么总是低着头?是害怕看到我?“   “外面的灯光太亮。”希言想抬起头来对许玥微笑,却突然被她搂进了怀里。   “靠着我,闭上眼睛,或许会舒服一点。”   一靠进她柔软的怀抱中,那种巨大的幸福感又突如其来地降临了。呼吸着她身上熟悉的香味,那是一种混合着草莓,牡丹与百合花的甜香,和暖而又充满了柔情,仿佛是一阵温泉缓缓流过冰封的雪地,所经之处,阵阵氤氲。希言只是闭上眼睛,沉醉在这有如梦境一般的温暖之中。   “你不要离开我。”安静了很久,希言才轻声地说,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   “我没有要离开你。”   许玥也有些动容,她看到希言在自己的怀中略有颤抖,那纤瘦的身体,柔顺笔直的长发,仍是那个单薄而孤寂的孩子,挣扎中渴求得到抚慰与保护。于是,她轻柔地抚摸着希言的头发,低头附在她的耳边说:“我并不是故意不理你,只是最近的事情太多,我有些累。”   其实她没有告诉希言,那段时期她再次遭受来自家族的压力,对于她的婚后未生育。为此,她不得不接受了一系列让她倍感屈辱的检查,而那些检查的结果却让她愈加地感到绝望。   希言只是有些失落,却听到许玥又说:“而且,我不得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毕竟我还是你的老师。”   “可我好想陪在你身边。”   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句有些动情的话,希言忽然满心震撼,电光火石般,一个不断在被自己否认的事实即刻就从朦胧变得明晰,希言却又觉得恐慌。   我还是你的老师,这句话让希言不得不警醒。   许玥也没有回答,只是再次抱紧了希言。   第27章   寒假前,赵舒婧去加拿大留学的手续已全部办好,临行前和希言见了一面。   仍旧是在购物中心吃饭。临近春节之时,商场里张灯结彩,挂满了大红灯笼,四处一片热闹喜庆,添购年货的人群往来不息,个个喜上眉梢。   而赵舒婧却是愁绪满怀。   “我总觉得这一走就很难再回来。”看着桌上的菜,赵舒婧只是神色淡漠,并没有动筷子。“即使能回来,也回不到从前。”   希言听了心下恻然,只是空泛而无力地安慰着她,“你想得太多了。”   赵舒婧点了点头,又说:“希言,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玥姐姐总是一副冷若寒霜的样子,在受人摆布,不能遵从自己意愿去生活的时候,自然不会对生活本身有任何的热情。”   “其实,我原以为她的生活很精彩。”希言低声地说。   “她过得并不好。”赵舒婧也摇了摇头,然后陷入缄默。   那餐饭吃得很沉闷。   希言其实很喜欢和赵舒婧一起吃饭,她并没有寻常女孩的矜持和挑剔,时常点满一桌各样爱吃的食物,在希言那惊异的注视中从容不迫地吃掉,那样的做派有如孩童般的纯真明朗,让人见了不由地为之感染而心生愉悦。   而如今,她的面容上蒙上了一层阴郁之色,面对着满桌的食物,只是象征性地动过几筷子而已。   仿佛是印证这番对话一般,在一个阴沉的午后,希言接到了许玥的电话。   那时是下午五点,希言正在蒸气缭绕的浴缸里玩着泡泡浴,沉醉进那片细密馨香的泡沫之中,几近睡着,拿起电话时仍是思绪一片混沌,她恍惚地看到窗外那异常的明亮,雪花正不断扑朔到玻璃上,突然疑惑这是清晨五点还是下午五点。   “希言,你还记得我家在哪里吗?现在能不能过来一下?”   一听到她的声音,希言彻底清醒了,立刻从浴缸里跳了出来。   冬日的暮色来临得格外迅疾,六点便已经华灯初上,漫天雪花与繁华的灯火交相辉映,共同沉浸在靡靡夜色之中。   希言赶到了许玥的家里,一开门,见到她披着一件浴袍,神色自然镇定。   她的家里同样温暖如春。   而许玥一走进卧室,却又立刻解开了浴袍,穿着一件桃粉色的真丝吊带睡裙,在她露出的脖颈和肩膀上,又是纵横着几道青紫,隐约泛着血痕。   见到这熟悉的一幕,希言瞬间就呆立在原地,用沉痛的目光看向许玥,却见她只是一副淡漠清冷的表情,没有泪痕,仿佛习以为常那般。可是,她的泰然自若却让希言更为心痛,涩重的泪意从胸口直涌上来,视线迅速变得模糊。   “我没事。”   许玥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她毫不避讳地将睡裙的肩带抹开,任其滑落到地上,又将一头柔顺的长发拨到身侧,转身趴到床上,回过头来对希言说:“你不介意吧。”   希言立刻又为许玥这一系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而震惊得无法言语,很久才缓过神来,她抑制住心跳,终于鼓足了勇气看去,在她闪动着瓷器般光泽的后背上,一道道伤痕又是触目惊心。   不忍再多看,希言强装冷静地用颤抖的手指拿过药膏,然后用棉签沾着酒精,小心地为她擦去血迹,涂上药膏,再贴好纱布,动作轻柔而细致。可希言仍是觉得心如刀绞,许玥那样美好的一个人,她有如光一般照亮了周遭的世界,她理所应当地为人珍视,疼爱,为一场盛大的爱恋所包围在内心最柔软之处,无论如何,她不应受此粗暴的对待。甚至,在目睹她经受了这样的伤害,自己却又是无能为力。   许玥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希言,见到她神情哀痛,泪光盈盈,不由地按住了她的手,就像是安慰一般地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样下去我也受不了。”   说完,她的眼神又迅速暗淡了下来,乏力地合上了眼睛,似乎不愿再多说话。   希言自是也不敢再说话,只是低着头,小心谨慎地为她处理好所有伤口,替她盖上被子,然后伏在她的耳边轻声地说:“我先走了,需要的话,明天再来给你换药。”   许玥睁开了眼睛,看着希言,问:“今晚留下陪我好不好?”   见到希言没有回答,她又握住了希言的手,轻声地说:“雪下得这样大,你回去我不放心。”   “好。”   希言点了点头,她看着许玥正遍体鳞伤地卧在床上,那明亮的目光却在昏暗的光线里有如水晶一般透彻而坦诚,隐约泛着哀求的神色,并不忍心就这样离开她,而内心之中早已就燃起的那份期待,却又在此时隐约升温。   其实,很想陪伴在她的身边。   “那我出去给你买晚饭好吗?”希言又小心地问。   “冰箱好像有很多东西。”许玥略微思索了一下,又问希言,“你会做饭吗?”   希言点了点头,又喜悦地笑了,她对自己做菜的手艺从来都很自豪。   这次,她家冰箱的储存确实很丰富。希言很快就做出了清炒紫菜苔,虾仁炖鸡蛋和西兰花炒百合,熬了米粥。为许玥买过无数次午饭,希言知道她在饮食上的各种禁忌,也知道她不能吃得过于油腻,每一样特意做得都很清淡,又炖了一小锅冰糖银耳莲子汤,她又想到了许玥爱喝甜汤。   在做最后一道菜的时候,许玥披着浴袍从卧室里走了过来,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不需要。马上就做完了,你在这里等着就好。”希言回头一笑,熟练地将菜盛到了盘子里,端上了餐桌,然后把筷子直接塞进许玥的手里,又赶紧交代:“你放心,我没有放任何你不吃的东西。”   “你们家平时也是你做饭?”对于希言的厨艺,许玥明显有些意外。   “当然不是,平时有钟点工阿姨,不过我也很喜欢做饭。”   希言微笑着回答,她看到许玥每样都尝了一点,神情又看似满意。幸福感油然而生。   “我应该雇你来给我做饭才对。”许玥也笑了起来,那笑容让希言看得心中顿然一暖。   “那我求之不得,我以后每天都来给你做饭好不好?”   “我很快就会被你喂胖的。”   “没关系的,能够让你长胖一点,我会觉得非常荣幸。”希言笑着说。   此时,窗外雪花簌簌,房间里温暖明亮,空气中飘动着人间烟火的香味,看着坐在身旁的许玥,希言第一次那样地渴望能够细水长流地陪伴着她,去占有她生命里的每一处角落,无论是光明或是阴暗,无论是完美还是残缺,甚至连她的过往与未来,都想要全部拥有。   这一瞬间,希言才不得不明确地承认,自己是真的爱上了许玥,爱上了这个年长于自己的美貌女子。   可是,这样一种爱意却让希言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无助,而内心的那种空洞仿佛让她陨落进了另一个世界,所有的期待在逐渐降温。因为她想到了,许玥曾对她说过,我还是你的老师。   第28章   新学期的第一门专业课,就是许玥主讲的工笔画。   和许玥相处了三年,见过她在数个场面的妆扮,但此时,希言看到她穿着精致的藏蓝色西服裙,端着咖啡,步伐优雅地走上讲台,仍是忍不住地心跳加速。   课件也是希言为她做的,范例中有多副北宋画院的画,在屏幕上看来光彩夺目。   希言好奇地回过头去问许玥,为何这些画流传至今,色泽还如此鲜艳。许玥说,是因为当时颜料制作精细,又给希言讲解着颜料制作对绘画方法的影响,又讲起了中国古代由于绘画材料上的变迁导致的画法转变。   希言也暂停电脑上的工作,转过头去认真听。   其实,希言很喜欢许玥在平日里为自己讲解着艺术史,每在此时,她的眼神清浅欢快,如一只活泼的小鹿,充满着热情,闪动着无限的生命力,不似平常那隐匿了无数心事一般的沉静与深不可测。   “你上课的时候也会讲这些吗?”希言微笑着问。   “不,我不会讲这些故事。”许玥也笑着摇了摇头。   果然,许玥在课堂上只是讲解着线条,线条的勾勒是整个工笔画的精髓所在。课后她布置的第一份作业就是白描练习。   大部分人都是初次接触到这门新的绘画,起初都很有兴致。先将宣纸覆盖在画册的图片上,用细铅笔描出线稿,再用描线笔沾着墨汁,细细地勾勒。   在下午的专业课时间里,教室里鸦雀无声,几乎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埋头画画,平时难得一见的盛景。   然而,新鲜感一过,大家都发现,一副小小的花卉白描,竟是无数根精细的线条组成,千万个细节,必须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极其耗费耐心。所以,不出两小时之后,教室里就剩下了希言还在认真描线,其余的都不知所踪。   希言并不觉得心烦,她反而认为描绘这些细致的线条是件极有乐趣的事情,只是她控制不好腕力和笔锋,线条画得不流畅,时常觉得有些苦恼而已。   这时,许玥正走了进来,她看到希言依旧是背挺得笔直地端坐在桌前,头发整齐地用发卡束住,露着纤巧的下巴和修长的脖颈,轮廓精致得如同被细致雕琢过一般,在台灯的照映下,她的眼神专注而纯澈,皮肤光洁细腻,仿佛是纤尘不染,呈现着一种波澜不惊的沉静与婉约。   许玥忽然看得有些心惊。这几年里时常能从学生的议论声中听到希言的名字,也不止一次地见过停留在她身上那些关注的目光,但也许是自己太在意她那些相似的神韵,竟未曾留意到,她的确是个少见的,十分好看的女孩子。   她带着微笑着走了过来,在希言的身边坐下。   见到是许玥,希言也放下了笔,转过脸看着她一笑,又起身去倒了杯柠檬茶,放在她手里,说:“你累了吧?润润嗓子。”   许玥道了谢又柔声地说:“我看了一个下午,这几个班里,也就你最认真。”   希言笑着回答:“我很喜欢画这个,慢慢地勾这些线,什么也不用想,好像进入了真空状态一样。”   “不,你要边描边思考,去留意原作上每一根线条的变化和不同的表现形式。”   许玥的语气变得有些认真,她指着画册上的一副范例,对希言说:“你看,花瓣的线条和花茎的线条就不一样,所以,你在练习线条的时候,要注意这些细节。”   “好,不过我现在的注意力仅集中在如何把笔拿稳,如何把线条描匀而已。”   “没关系,慢慢练习,等线条画好了,工笔画你也就掌握了一大半。”   许玥又拿过了希言的描线笔,手势熟练地沾了沾墨汁,轻扬手腕,几束精致的线条,沿着线稿就从宣纸上跃然而出。她将笔放回了笔架,又对希言说:“描线的方式有金钩铁线描,行云流水描等十八种,明天上课我再讲,今天只是让你们感受一下。想要真正将线条画好,还需要练习很长时间。”   “你练过多久啊?”希言有些意外。她很熟悉许玥的水彩画,也见过她的油画和素描,却没有想到,许玥最为擅长的原来是工笔画。   “很多年,我外公就是教中国画的。”许玥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希言看着纸上那些精致的线条,很敬佩地说:“难怪你的线条画得这么漂亮。”   “其实我的笔力并不好,以后你自然就看得出。”许玥摇了摇头,又微笑着说: “希言,你若是真喜欢画工笔画,下次我带你去见我外公,他老人家会有兴趣认识你的。”   不知为何,希言听过了这句话,却觉得内心有些细微地波动,如微雨飘在了湖面,点点涟漪。   周五的下午,希言挽着装满了画材的帆布袋,手里抱着一叠英语书,站在系楼下等着被接回家,6月要考雅思,这个学期里,她每个周末要去上课。   等得有些无聊,希言翻开了手里的书,突然发现有辆车开了过来,停在她的身边,看过一眼,却并不是家里的车,于是将视线挪回到书上。   隐约中,希言又感到了有些异样,再次抬头向四周看去,发现旁边有个人正盯着自己,长相普通,但是却有几分眼熟。   这样的注视,希言并不陌生,可是这个人的目光却格外特殊,仿佛全身都被他看透了那般一览无遗,却又流露着几丝玩味和不屑。希言立刻就合上书,转身就想离开此地,却见这个人突然走了过来,似笑非笑地说:“周希言。”   希言很惊讶,她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还知道自己的名字,并没有回应,只是看着这个人的脸,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蛛丝马迹,他到底是谁。   突然,从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有个身影闪现在希言的面前,是许玥。她先是回头迅速看了看希言,又将她护在了身后。   对面的这个人大笑着说:“许玥,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我能把她怎么样?”   希言顿时就明白了,她猛然朝对面看去,果然,就是这个人。希言只觉得此时自己的目光里有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内心沸腾,她不断地咬住嘴唇,想控制住情绪。   “你休想碰她。”许玥的声调平缓,却有如包含着碎冰一般的冷冽。   “你的小姑娘,我怎么敢随便碰,而且,这一个看来还是你精挑细选的。”   “你……”   “你果然对何诗葵还是念念不忘,找个小情人也要选个长相类似的。”   说完,他带着冷笑用力地抓过许玥的手,又揽住她的肩,试图将她往旁边的车里拖去。   “你放开我。”   许玥马上挣脱开,她又回头看向希言,那眼神里饱含着复杂的情绪,似在安慰,却有着万分无奈。然后转过身,又步伐平缓地走去拉开了车门。   顾不上思忖方才这幕对话的含义,希言只是很想不顾一切地追上前,将许玥挽留下来,而理智却在不断提醒着她,并不能这样做。唯有站在原地,担忧地注视着许玥离开的背影,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夜晚,也是这般注视着,看着她缓慢地朝着那片黑暗的楼梯走了下去。   “我在等你的电话。”希言立即就给许玥发了短信。   可是,她的电话却比希言想像的要早很多,那晚刚过九点,就接到了许玥的电话。   “希言,你现在能出门吗?我就在你家附近。”   “好,我马上出来。”   初春时分依旧阴冷,夜晚的寒风正呼啸着越过树端和草丛,那呜咽之声,仿佛在诉说着一份不为人知的衷情。   希言走出了家门,果然见到许玥的车正停在不远处,她站在车门边,见到了希言,却是一脸笑意。   赶紧走上前,在路灯的微光下,希言拉过了她的手腕仔细检查,然后又看向她的脖子。   “我没事,只是饭局而已。”许玥微微一笑,她知道希言的担忧。   “你没事就好。”希言看着她也笑了,笑得几分勉强。   这样的笑容让许玥见了有些不忍,她迅速伸手揽过希言,轻声地问道:“今天吓着你了吧?“   希言摇了摇头,也抱过她,不再说话。   昏黄的路灯将她们交融在一起的身影那般悠长而缠绵地投射在地面,这一带是市郊,人迹罕至,只听到许玥那轻柔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空气中:“希言,我没有把你当作小葵的替身,你不要相信他说的话。”   希言起先并没有反应,只是伏在她的肩上默默地点头,细想来,却是惊喜异常,竟是想不到许玥会对她说这样的话,仿佛是期待了已久,终于得到了回应一般。她的心思顿然一片澄明,立刻就笑了起来,将许玥抱得更紧一些,却又小声地回答:“其实……我……并没有关系,无论怎样,只要你觉得高兴就好……”   事实上,希言并非不在意许玥时常用一种迷离的,从回忆中无法自拔的眼神看向自己,然而,再一见到她随之而来的笑容,那带着无限地温情和欣喜,希言又不由地觉得,能见到她这样的笑意,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许玥没有再回答,只是松开了希言,又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将目光移向了别处,微眯上眼睛。   出于职业习惯,许玥在思考和观察的时候,总是会无意识地微眯上眼睛,此时,希言一看就知,她大概在思索些什么心事。   于是,希言小心地低声问道:“他……他为什么现在对你这样的不好?”   “发泄和报复。”许玥低垂着眼睛,简洁地回答。   “是……因为郑涓涓的意外?”   “不完全是,他在报复我从前对他态度冷淡。”   “那你可以现在仍然不去理他吗?和你以前一样。”   “我现在想要个孩子,也许这样的心情你并不理解。”   希言的确无法理解,只好沉默地看向许玥,看着她柔美的面容上闪现了一抹决然的神色。心中不由凄惶。   “可我不愿意看到你受伤害,我很心疼你。”说完,希言又几近落泪,她把脸埋在了许玥的肩上,试图抵制住眼中的酸涩。   许玥伸手抚摸着希言的头发,安慰着她说:“你不用担心,以后不会了,我没事。”   “可是,为什么,他也还知道我的名字?”   许玥突然就看向希言,目光澄净而闪动着脉脉温情,她很慎重地,有如承诺一般地说:“你不用害怕,他不会将你怎样,有我在,我就一定会保护好你。”   听过这一句,希言只觉震撼,泪意迅速涌了上来。她想到了下午,许玥突然冲上前将自己护在她身后的那个瞬间,仿佛是要赶在暴风骤雨来临之前,将自己遮掩在她同样柔弱的羽翼之下。   从未有过这样一种被保护被珍视的感觉,那一刻希言只觉得人生就此圆满。再也控制不住,眼泪迅速滑落了下来,她看着许玥的眼睛,抽噎着说:“我……我……”   她很想告诉许玥,我爱你。可不知为何,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   而许玥却是早已洞悉她的全部心思一般,只是轻声说:“我知道。”   第29章   初春的清晨,气温仍然很低,呼出的热气迅速凝结成氤氲朦胧的白雾。此时,希言正在教室里画着工笔画,光线明亮,玻璃窗上停留着一层茸茸的薄霜,伸手用指尖抚过,又泛起一片晶莹剔透的水光。   正如她的眼睛,闪烁着一种澄澈而洞穿人心般的神采。   抬头看向窗外,希言不由地微笑了起来。   这一抹恍惚又甜蜜的微笑,不经意间被张宇冬瞧见,她顿生疑惑。   希言从来都是平静木然得几近冷漠,从未见过她的表情中有过这样的期待与热切,想到平日追求她的男生那般多,张宇冬逐渐有些明白了。   她伸过手在希言的面前晃了晃,不见反应,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希言拉出教室,有如好朋友之间那种揭穿秘密的方式,毫不客气地对希言说,“老实交代,你什么时候谈恋爱了?”   希言回过神来,便笑着挣脱了张宇冬的手,想躲回教室,边走边说:“我不告诉你。”   说完,瞬间又脸红了,她的皮肤白皙,脸红的时候格外明显,张宇冬见了越发不依,又笑着拉住了希言,不放她离开。   嬉笑之间,听到走廊另一端传来熟悉的高跟鞋声,希言不再和张宇冬打闹,寻了个理由迅速离开,然后朝那个方向快步走去。   初升的太阳正透过窗格照射进来,渲染在走廊间那纯白的大理石地面上,有如万米高空中那些浸透了阳光的云朵,轻柔地拂动着,内心深处犹然奏响了一曲欢歌,恬美而宁然。   你所爱的那个人,她近在咫尺,即刻就能牵住她的手,看到她的微笑。   沉醉在这样的幸福之中,让希言仿佛是溺水一般地无法自拔。   那天的专业课是人体写生,绘画系的核心专业课,也是很多人期待和神往已久的。   上课地点是在系楼顶层的天光画室,门窗全部由厚重的黑色油布所紧密包围,门口即有老师在登记出勤,严格核对每个人的校园卡,进门后迅速下锁。   这番神秘而颇显紧张的场景,不亚于医学院学生的初次解剖课。   模特都是几位中老年男性,早已训练有素,见到学生们进来坐好,就泰然自若地进入了工作状态。   嘈杂的教室顿然变得悄无声息。出版绘画系的女生偏多,即使都有心理准备,即使见惯了课本里的油画和雕塑,而此时,第一次面对如此真实而毫无遮挡的场景,很多女孩都羞涩得不知所措,却又害怕这样的羞涩为旁人所察觉,都努力做着镇静的模样。   希言也终于为这一门专业课不是许玥来教而感到万分庆幸。   然而,这种庆幸却转瞬即逝。   希言突然发现,她所在的角度是模特的正面,而周围的几位女生都在试图去找男生换位置,希言也赶紧照办,她正要搬画板时,授课的老师走了进来,是艺术学院的院长。   他当机立断地喝令希言坐在原处,又见到希言迟迟不肯动笔,怒不可遏地敲着她的画板,大声呵斥了她几句,那语气严厉而直接,惊得希言几乎落泪。   从那以后,院长似乎就格外针对希言。每节课定要来查看希言的画,为她讲评和修改时,总是会毫不客气地指出她作业里的所有缺点,当着全班同学,又不留任何情面。   希言从小是乖巧安静又表现出众的那类孩子,自然也是心思敏感而脆弱,小时候在舞蹈教室的排练,动作每有瑕疵而被老师突然叫停,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来单独练习,那是她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况且是如今,在她始终无法建立自信的绘画专业课。   等到下课后,她就立即跑出教室,躲进走廊末端的楼道里抹着眼泪,哭得难过之时,突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高跟鞋声,空气中若隐若现地浮动着花香,没有回头看,她知道是许玥。   “我都听说了。”   许玥直接将一个纸巾盒放在了希言的面前,然后小心地抚着裙子坐在她的身边,轻声地说:“院长他向来要求严格,小时候,我也经常被他骂。”说完,她用含着笑意的眼神,看着希言。   希言立刻就止住了眼泪,有些困惑地也看向了许玥。   “他是我舅舅。因为我的缘故,所以对你多关注一些,不过,他并不是故意为难你。”许玥又握住了希言的手,似是给予鼓励。   她的手心细腻而柔软,温热的触觉直流入到心底,希言点了点头,也回握住她的手,陷入了沉默之中。   “因为我的缘故……”,希言开始反复地琢磨许玥的这句话,心里又产生出了一丝惊喜。   “希言,以后你还会遇到更多的挫折,会遇到更严苛的困境,在我不能替你阻挡的时候,你要学会坚强地面对,眼泪和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她柔婉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楼道中。   “嗯。”希言点点头,沉思片刻,说:“我这两年里不知为何,总是很轻易地觉得整个世界都覆灭,好像为所有人都抛弃了一样,很奇怪的感觉,但我克制不住。”   “大概,是因为你太缺乏安全感。”许玥迅速回答,然后又有些动情地说:“希言,从此以后你还有我,我会陪着你的。你要这样想的话,也许会变得坚强一点。”   “好。”希言认真地看着许玥,此时,她的目光坦诚而又坚定。希言努力地平息住内心的巨大波澜,将再次涌出的强烈泪意压制住,只是回复给她一个微笑。   见到希言露出微笑,许玥又轻握住她的手,说:“跟我回去。”见到希言有些诧异,她又补充道:“我想吃你做的菜。   “好。”希言再次欣慰地笑开了。   陪着许玥去了附近的超市,希言有些意外地看到,她往推车里放进了很多菜和滋补药材。   “你现在终于决定要好好吃饭了吗?”希言有些高兴地问道。   此时,希言已经很了解许玥的饮食挑剔,她一直有很严重的胃病,不仅对多种食材过敏,又时常忘记吃饭,尤其在她作画的时候。若不是希言把餐盒端到她的面前,将筷子塞进她的手里,她甚至可能一整天都不会想到要吃东西。   可是,现在她却回答说:“我想要个孩子。”   “嗯。”希言不觉意外地点了点头,许玥想要个孩子,她很早就知道了。   又听到许玥轻声地说:“正常的方式,我已经无法忍受,而且……我……我做过检查,大概也不是那么容易有孩子,所以,我打算做试管……这个,你知道的吧?”   希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有些震惊而不知所措,听到她毫无保留地将这些隐秘透露给自己,又很是感动。   “所以近期我要补充些营养。”许玥也低着头,隐约有些为难的模样。   “那……做这个……你会有痛苦吗?”   “可能会,但也好过每次都让你来给我上药。”她的眼神中带着些苦涩。   希言不敢接话了,隐约有些脸红,她不敢再看许玥,怕她被看穿自己的那一点尴尬,只是看向一旁的货架不再说话。   那些天里,许玥开始频繁地去医院,希言时常心疼地看着她,而她只是摇摇头,目中无神,肤色也变得暗沉了起来,她的脸上原本有着几点浅色的雀斑,在不施脂粉的时候,有着十足的少女感,看起来相当可爱,而如今却颜色加深,愈加明显。她变得情绪有些不稳定,不愿意再多说话,并非是从前那样藏匿了心事的阴郁与静默,如今只是疲倦无力。她也不再有心情来画画,工作台上的一副工笔画,描了线稿之后,空置了很久也不见她动笔上色。   那天中午,希言在教室里炖好了红枣桂圆汤,盛了一碗端去了许玥的工作室,只见她正坐在桌前,失神地盯着桌上那棵已经枯萎的向日葵,见她如今连向日葵也没有心思去更换,希言只觉得心惊又难过。   “我等会去给你换几棵新的,你现在先趁热把这碗汤喝了好不好?”希言只好微笑着,轻声地安慰她。   “不好。”突然,许玥尖锐地回答,那声调竟是火气十足,从来她都是轻声细语地说话,从未见到她如此激动,希言顿时无从适应,只是震惊地看向她,却见到她突然将桌上的几本书全部掀到了地上,然后哭着,对希言剧烈地喊道:“你给我走开,离我远点,不要来烦我,我谁都不想见到!”   希言有些不解,只想走上前去给她擦眼泪,却见她又拿起一本书,竟然直朝希言砸了过来,希言尖叫了一声,立刻躲闪开,惊愕地看着她。   “叫你走开,不要来烦我!“说着,她又拿起一本书,顺势着要砸了过来。   希言很是委屈又害怕,眼泪夺眶而出,赶紧转身就走了。   回到宿舍,希言伏在床上哭了很久。   她从来都知晓,在许玥的心目中,小葵是占有着何等重要的地位,从来都不敢去随便触碰她心中的这一片禁地,只是近些天来,她给予的幸福太过于庞大,沉醉在其中,从而失去了应有的警惕。   犹豫了很久,希言终于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许玥:“老师,刚才是我不好,说错了话,求你不要再生气了,对不起。”   许玥没有回复她,也没有回电话。   下午的专业课结束后,希言在系楼门口见到许玥正走了出来,走到停在路边的一辆车前,拉开了车门,她此时表情平静,不见任何的泪痕。   刚平复一点的心情又波动了起来,希言突然产生了一种快要失去她的感觉。即使从来相信过,她会属于自己,但她所给的那些温情,却总是让自己有着无限憧憬,仿佛是被她期许了一整个温暖的未来。   站在寒风中默默流着泪,那是初春的傍晚,阳光毫无温度地落下,似有似无的欢声笑语从运动场传来,希言只觉得这一切与自己无关,眼泪不断地落下,又迅速风干,脸上的皮肤有些生疼,像是被撕裂开,又缝合上。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始终不懂许玥,始终和她有着无法逾越的隔阂。   希言随意地拿了几本英语书,去了很久没去过的自习室。看了一晚,却连一页都没翻过,过了九点,才终于接到了许玥的短信:“现在来我的工作室,等你。“   她立刻就合上了书。   此时,许玥的工作室里仍然是中午的状态,书和画笔颜料被扔得遍地都是,唯有桌上那棵向日葵又是鲜艳灿烂,许玥正沉默地坐在窗前,见到希言走进来,只是疲倦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没有勇气走近她身边,希言只是走向角落,将她扔下的书和颜料一一捡了起来,却听到许玥在说:“你过来。”   希言仍然停留在原处,面色迟疑,许玥就起身走了过来,伸手拉住希言,拉近到身旁,仔细地上下打量着。   见到她的眼神里又恢复了熟悉的那种怜爱,希言立刻就眼眶一热,一滴眼泪滑了下来,她伸手想去抹掉,许玥却按住了她的手,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又吻过了她脸上的泪水,轻声地说:“对不起。下午我没有伤到你吧?”   希言赶紧摇了摇头,眼泪却又接连不断,为这份温情的失而复得而百感交集。   “我不应该对你那样发火,可是我控制不住,可能因为最近每天都在注射激素,我现在有点喜怒无常,总是会莫名奇妙地突然生气。”许玥低着头轻声地解释,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希言,带着无限歉意。   从未见过她如此小心翼翼的眼神,希言含着眼泪立刻又笑了起来,暖意直涌上心头,她伸手抱住了许玥,伏在了她的肩上,低声说:“对不起,我也不应该说错话来刺激你。”   “不,这纯属我自己的问题,你不要多心。”轻抚着希言的后背,她柔声说着。   希言立刻就松开了许玥,看着她的眼睛,担忧地问:“你最近都很不开心,也是激素的原因吗?”   “大概是的。”许玥点了点头。   “那你下次心情不好的时候,都对我发火好了,你发泄一下可能会觉得好点。”希言笑着说。   “不会再有下次了,手术应该就在这个月。”   “会疼的吗?”   “时间很短,而且会有麻醉。”许玥微笑着回答。   然而,在第二天的作业辅导课,希言正在教室里专心地临摹着一张枇杷山鸟图,刚学的晕色技巧,掌握得并不熟练,不过并不影响她的兴致。   突然间,只听到走廊另一端传来阵阵喧闹声,希言皱着眉头,放下笔走出去一看,许玥正站在那里,提高着声调训斥学生,身边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只听到她在说着:“……我真是对你们太震惊太失望了!你们都大三了,对待专业课竟然还是这样一种态度。你们是觉得我脾气好,也好说话?还是觉得我容易对付过去?……”   站在许玥对面,正被她训斥的三个女生里,有和希言同一间宿舍的文静,她红着脸,咬着嘴唇,似要哭出来的模样。这几个人借用了上届学生的作业想对付检查,却被许玥察觉出来。   希言看明白之后,条件反射般地想要离开,她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从来都漠不关心,即使是相处和睦的室友,犹豫了片刻,她仍然是转身回了教室。   刚拿起笔,早已去围观的张宇冬又跑了回来,直嚷着:“希言你快去劝劝许老师,她在那边说着说着就哭了。”   希言突然反应了过来,拿起纸巾盒赶紧走了出去,正遇到许玥捂着脸,从走廊里匆忙离开,蓬松的长卷发正飞散在她身后,随着她步伐,如同某种肆意生长的植物一般,将她瘦弱的身影紧紧缠绕住。   一大群表情惊愕的学生正注视着她的背影。   希言追了上前,紧跟着许玥回到她的工作室,锁好门,毫不犹豫地将她抱进怀里,轻抚着她的后背,轻声地安慰她:“你要想骂人就骂我好了。”   隔了很久,许玥才逐渐平复过来,她有些失神地看着希言。   希言又赶紧拿过纸巾,小心地替她擦着眼泪,看着她此时未施脂粉的脸上,暗沉的肤色和日益加深的雀斑,不似寻常那般光彩照人的模样,只觉心里难受,不忍多看,唯有再次紧抱住她,轻声地对她说:“如果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就好了。”   第30章   那段时期,希言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许玥,对她说话也是格外仔细。   终于等到了手术时间的确定,前一天的下午,许玥有些无奈地笑着,对希言说:“你看,明天我要被拉去杀鸡取卵了。”   希言听了不由地一笑,觉得这个成语被她用得实在有趣,又有些心疼地说: “这段时间你也确实太受罪了。”   许玥也点了点头,有些疲惫却又如释重负一般地说:“嗯,每天都打针,我现在好像遍身都是针眼。”   希言听了又是想笑。却听到许玥轻声地说:“不过,如果成功的话。明年这个时候,我就可以做妈妈了。”她的眼神里逐渐漾开了温情的母性光辉,带着一丝憧憬。   希言也笑了,事实上,以希言的年龄,她尚且无法理解许玥这种想做母亲的执念,只是看着许玥终于面露微笑,她也同样感到欣喜。   然而,第二天中午许玥就回了学校,希言接到电话赶过来时,只见她一脸苍白地靠在椅背上,看着面前的电脑发呆。   希言赶紧走上前去,握住她冰凉的手,紧张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为什么你不回去休息?”   许玥只是乏力地摇了摇头,说:“没事,明天上午给你们讲完这阶段的最后一节课,之后我会休两周的病假。你来帮我处理几张图好吗?我明天上课要用。”   希言点了点头,又问:“那你有没有吃饭?我先给你买点吃的过来好不好?”   “你陪我去吃点东西吧。”许玥说完,扶着希言的手站了起来。   到了餐厅,希言担忧地看着许玥拿了一盒寿司,又拿了一瓶冰水,问道:“这么凉的东西,你能受得了吗?”   “疼。“许玥只是简略地回答,又补充了一句:“所以想吃些凉的。”   “那……”希言不知是否应该追问下去,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说话,只是扶着她先坐下,然后接过了托盘,替她端去结账。   “谢谢,下次再请你吃饭。”   希言笑着摇了摇头,见到许玥拿过矿泉水正想打开瓶盖,拧了几下却拧不开,希言从她手里接了过来,试过几次,却发现同样拧不开,立刻起身又去了收银台。   “没想到,我现在连一瓶水也打不开。”见到希言回来,许玥只是无奈地一笑。   “我也打不开。不过,现在不是已经打开了吗?”希言笑着安慰她,替她将水倒进了玻璃杯,又问:“在你休病假的那两周,我可以去看你吗?”   许玥却摇了摇头,颇有些为难地说:“我不在家里。”又似乎是在安慰希言一般,拍了拍她的手,柔声说道:“我两周后就会回来,你们下一阶段的课还是我上呢。”   “那……会有人照顾你吗?”希言立刻就联想到了两年前她住院时,孤身一人躺在那间诺大的病房里。   “会有的,而且有不少。”   见到希言仍然是一脸忧心,她又笑着说:“我又不是得了绝症,也没有病入膏肓,只是休息两个星期而已,你不用这样担心我。”   然而,两周之后许玥却没有回到学校。   应由她主讲的课是院长在上,有人问起来,院长只说许玥老师仍在休病假,很快就会回来。   希言给她打过几次电话,未接,或是关机,短信也不回,隐约开始担心了起来。   周三是弟弟希诺的生日,希言也特地回了家。   家里自是热闹,希诺邀请了不少朋友,都是十几岁的孩子,衣着光鲜,落落大方的笑容里有着不沾世事的纯真。继母照例布置了客厅,烤制了漂亮精致的生日蛋糕,招待着这群阳光灿烂的孩子们。   希言有些感慨地看着,吃过了蛋糕,她准备上楼回房间,却被弟弟叫住。他想出去玩滑轮,求希言一起陪同,希言犹豫了一下,又答应了。   车开到半途中,希诺却突然叫停,略在路边等待了一会同伴,然后这群孩子就很有默契地绕过了几个路口,直接走进了一家酒吧。   希言非常惊讶,虽然她对希诺平日里的一些行为略有耳闻,也隐约知道这个弟弟在长辈面前表现得稳重懂事,而背地里那些富家孩子的习性他却是一样也不少。   可是,亲眼见到他来到这种地方,希言仍然觉得无法接受,她站在门口瞪着眼睛,生气地看向希诺。   希诺走过来,笑嘻嘻地搂住了姐姐的肩膀,说:“你真是太单纯了。”   “诺诺,你妈妈知道吗?”希言抬头看向已是比她高出一大截的弟弟,不知何时,那个曾经抱着自己的胳膊甜蜜地唤着姐姐的小男孩,已悄无声息地长成了一个挺拔高壮的少年。   “当然不知道,所以才让你一起来的嘛!”希诺却无视希言扔过的白眼,一脸坏笑地招呼着身边的朋友们:“我姐都没来过这,大伙带她进去见识见识。”   同来的两个女孩子听了,立刻就奔过来,一边一个地拉住希言的手,把她带了进去。   竟想不到,希诺还是这里的熟客,一进门就直接被迎到了一间豪华的包厢,马上就有侍者送酒进来。那两个女孩子抄起啤酒灌过几口,然后将外衣掀开,露出了裙摆极短的裙子,又散开发辫。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一响起,甩动着头发,扭动着身体开始跳起舞来,其他人也开始纷纷响应。   只见灯光迷离,各种身影晃动。   希言被这一幕震撼得不轻,又见一个女孩突然跳上桌子,竟然解开了上衣,随意地扔开,周围传来一片兴奋的叫好声。   再也看不下去了,希言立刻把希诺拖到门口,在他耳边喊道:“我要回去。”   “你现在回去我妈肯定要怀疑的。”   希诺又揽住了希言,将她往外带,边走边说:“姐姐你到外面去坐会行吗?晚点我们再一起回去。外边安静些,你想喝什么随便要,不会有人来纠缠你的。”   他将希言安置到外间的一个座位上,又转身回去了。   初次来到这种地方,希言也颇有些好奇地观察着。周围的女孩子不少,浓妆艳抹,穿着清凉的裙子和高跟鞋。希言出门前没有刻意打扮,只穿着一件普通的浅灰色中袖娃娃衫,黑直的长发也只是简单地束了起来,更是没有化妆,在这灯红酒绿之中,实在有些像个小女孩,第一次被怯生生地领进了成年人的地盘。   希言迅速收回了自己四处打量的目光,却突然发现,正前方不远处也有个穿着浅灰色连身裙的侧影,齐腰的长卷发垂落在身后,柔美的侧脸。这般眼熟,可是,那居然是许玥。   没有意料到许玥也会出现在这样的场所,希言正想要走上前去,却突然见到一个陌生的男人,荡漾出一脸的微笑坐到了许玥的身边,亲昵地环住了她的腰,又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许玥也没有立刻躲闪开,只是侧过脸和他说起了话。   看到这一幕暧昧的场景,希言觉得全身要凝固了一般,像是被一桶冰水兜头淋下,让她瞬间丧失掉理智,却又出于本能一般地快步冲了上前,不假思索地抓起许玥的手,要将她拉开。   “哪来的小丫头!”她身边那个男人一看到希言,气急败坏地走了过来。   希言用着十足的力气朝着他喊道:“你放开她!”   “少管闲事!”这个男人立刻扬起手来,抓起希言细瘦的肩膀,一把推搡开,几乎将希言掀倒在地。   “姐姐。”   希诺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他的朋友们也跟随其后,希诺立刻就大喊着:“来砸场子的是不是?连我姐姐也敢碰!”   说完,他就冲动地将手里的酒瓶直接摔了过去,瞬间砸碎一地,这仿佛是战前的动员一般,他身后那几个朋友也一拥而上,对着这个男人拳打脚踢,大打出手。可到底还是几个孩子,动不了这个高大壮实的男人半分。   希诺见状,气得直冲了上前。   “希诺!”见到弟弟也要加入这样的混战,希言毫不犹豫地要去阻拦他,刚一走上前,她就不偏不倚地被扔过来的一个烟灰缸所砸中。希言惨叫了一声,只觉眼前一黑,瞬间就被某种液体蒙住,一阵剧痛咆哮着从额头传来,她捂住脸瘫坐到地上。   见到姐姐受伤了,希诺立刻就不打架了,赶紧跑到希言的身边,一群人也都围了过来。   透过模糊的视线,希言见到许玥只是冷漠地起身走开,竟是头也不回头地直接走了出去,甚至没有朝自己看上一眼。而那个男人也紧随她身后一同出门。   希言已是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朝着她和他离去的方向,尖声哭喊了起来。   第31章   “姐姐,下次那个人再敢现身,我一定好好收拾他!”希诺附在希言的耳边,悄声地说。   希言正躺在床上,额头的伤口被缝了六针,止疼药还尚未生效,剧烈的疼痛感有如天罗地网一般,罩得她无处可逃,她只是勉强对希诺说:“诺诺,你不要再去打架,还有,那个地方,你也不要再去了。”   谁知希诺却是一笑:“姐姐,其实你不知道,那家酒吧是咱爸名下的。所以,这个人我也调查清楚了,就是个应召来陪酒的。”   “这个人是?你说这个人是什么?”希言惊讶得坐了起来。   “姐姐你真是太单纯了,连这个都不懂,我不说了,你好好养伤,还有下次我打架你不要来掺和。”希诺赶紧扶着希言躺下,又是一脸关切地为她盖好了被子。   回到学校已是第二周。   张宇冬见到希言面色惨白,额头上包着一大片纱布,目光呆滞地走了进来,倒吸着冷气,说:“哎呀,这么严重啊!”   希言摇了摇头,只是问:“冬冬,许老师她回来了吗?”   “嗯,回来了,上周五回来的。”   “那……她……她问起我了吗?“希言犹豫了半天,终于问了出来。   “没有,不过院长倒问起你了,我跟他说了你受伤的事,你不用担心的。”   “噢。”希言有些失望地再次看向手机,没有许玥的电话和短信。   第二天的专业课,希言坐在后排,她看着许玥正面带微笑,神采飞扬地讲课,依旧是穿着一身漂亮的黑色连衣裙,珍珠耳钉,挽着头发,很是端庄优雅。   可希言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脑海里只是不断地回想着那晚发生的一切,许玥那副冷漠的神情,还有希诺说过的话。伤口的疼痛感又波及开来,眼前阵阵发黑。她轻声对张宇冬说:“我有点不舒服,先睡一会,有事叫醒我。”   等不及张宇冬回答,希言立刻就伏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过了不知多久,希言突然被晃醒,坐起来一看,许玥站在了面前,正在沉默地看着自己,讲台上的那种神采此时荡然无存,她的目光哀伤,神色复杂。希言也觉得难过,隐隐有泪意涌上,只是侧过脸,不敢再看她。   “下课以后跟我来。“许玥留下这样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跟着许玥回到了她的工作室,关上门,她立刻走上前来,伸手抚摸着希言的脸,轻声地问:“原来伤得这么严重啊,疼吗?”   她的眼睛里浮动着水光,希言也含着眼泪,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有事要问我,问吧,我如实回答。”她又是这样说。   迟疑了很久,希言才低声问:“那天晚上,你……你都做了些什么?”   许玥明显一阵沉默,略有些尴尬的神色闪现在她的眼睛里,她小心地斟酌着语句,缓慢地说:“那天我心情很不好,晚上出去散心,然后就路过了那家酒吧。”   “那后来呢?”希言看着她的表情,只觉得一颗心往下沉。   “后来,你也都知道啊。”许玥隐约带着一丝勉强的微笑看向希言。   “不,我是说,那个人……他是不是你叫来的?后来他又和你一起回家了对不对?”希言忍着内心剧烈的波动,终于问出了这一句。   许玥的微笑瞬间消失了,她的胸口开始起伏不定,像是在强忍着怒火一般:“什么?你想问什么?你是想说我后来跟那个人一起……?”见到希言没有任何反驳,她忍不住提高了声调,直接喊了出来:“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刚做完手术,怎么会去和这种人在一起?或者,我在你心目中就是那种随便的女人?”说着,她将目光挪开,气急了,反而是笑了起来。   希言才猛然意识到,那两周里许玥是在休病假,那么,她现在呢?立刻就看向许玥,只见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她的语调却低沉了下来:“希言,你怎么就不问我,那天晚上我为什么心情不好?   “为什么?“希言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胚胎移植没能成功,拿到化验报告的时候……我一看就知道了。”许玥低下了头,逐渐开始轻声抽泣了起来。   希言迅速将她抱进了怀里,低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问你这些。可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不想说,谁也不想说。”许玥摇了摇头,她伸手想要推开希言,却被希言搂得更紧,只好靠在希言的肩上,低声地哭泣着。   见到她如此的悲伤,希言已是万分心疼,对她说:“可是你要告诉我呀,虽然我不能为你做什么,但至少我还可以陪着你。”   许玥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着眼泪不断地滑落下来,冲化了一部分的眼线,在她的眼睑处留下一片紫黑色的阴影,她却丝毫没有在意,仿佛这与她无关,仿佛她失去的是一整个世界那般哀伤。   那个瞬间,希言同样只感到悲哀,她不知如何去安慰许玥,第一次发现,面对她的眼泪,自己竟是无能为力,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过于年轻而缺乏阅历,无法承担住她生命中那些阴暗和残缺,就如同记忆里曾经历过某些场景一般,唯有心痛而不知所措地看着。   希言的眼泪也迅速滑落了下来,陪着许玥一同流泪,那一刻,她唯愿自己能变得无所不能,足以为她遮风挡雨,足以为她弥补那一片破碎的天空。   哭泣过很久,许玥才缓慢地止住眼泪,她转身回到桌前,打开抽屉,取出了镜子和卸妆水。希言走上前,接过了她手里的化妆棉,轻声说:“你哭了这么久也累了,闭上眼睛,靠在我身上休息一会,我来替你卸妆好吗?”   许玥点了点头,靠进了希言的怀里,闭上眼睛,让希言仔细地拭去了她残留的眼线和晕开的眼影,还有那些被泪水冲化的粉底。   直到她的皮肤重新呈现出一片莹洁,希言放下了化妆棉,伸出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又万般珍视地将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了细密的亲吻。   感受到那种温柔的触觉自额头绵延开来,许玥也睁开了眼睛,她纤长的睫毛正拂扫在希言的下颌处,一阵甜蜜的刺痒迅速袭来,希言停下亲吻,却再次抱紧了她。   许玥轻声地说:“那个人并不是我叫来的,他后来跟着我出来,但是被我赶走了。希言,你不要怀疑我,我是不会做那样的事。”   “我知道,我并没有怀疑你。”希言赶紧点了点头,见到她竟是在轻声对自己解释一般,有些触动。   “我……对不起……其实我没有想到会在那种地方被你遇到,而且你弟弟又马上出现……还有,那间酒吧……是你们家开的吧?“见到希言默默地点了点头,她继续低声地说:“那几天里,我不想见到任何人,更不愿意被任何人见到,特别是你……希言,我不愿意让你看到我的阴暗面,你懂吗?”   “可是,可是,我很愿意你对我分享你生命里的全部,虽然我现在很多事做得不好,但我会很快变得成熟起来,我好想以后能照顾你,能为你分忧解难,你给我点时间好吗?”希言突然动情地说。   许玥只是点了点头,目光温润地看着希言,又陷入了沉默。   隔了很久,她又伸手抚过了希言的额头,轻声地问:“这里缝了几针啊?”   “六针。”   “这样精致的脸,留道疤痕多遗憾。”她轻轻地叹息着,似有似无的哀伤又蒙上了她的眼睛。   第32章   伤口拆线了以后,愈合得很快,但留下疤痕却是无可避免。   下课后,希言坐在教室里又忍不住拿过了镜子,左一下右一下地梳着头发,看怎样才能挡住额头上那一道疤痕。张宇冬早已见习惯了希言对这道疤痕的焦虑,笑着说:“要是能长成闪电形状就好了。”   希言白了她一眼,可她又继续说:“要不我给你画朵梅花遮在上面?保证好看!”说完就举起了手里的画笔,希言立刻笑了:“你画的梅花就算了,还不如这道疤好看!”   许玥正站在门口,等着隔壁班的学生来给她看作业,听到这两个人的对话,她也笑了起来,走过来说:“那我来给你画怎样?“   说完,她果真拿起希言的画笔,希言立刻就想躲开。许玥又笑着招呼张宇冬:“别光是看热闹啊,过来把她给我按住。”   张宇冬立刻哈哈大笑,跑到希言身旁,将她连椅子一把抱住,她比希言力气大很多,希言一被按住还真有几分动弹不了。张宇冬立刻就叫道:“快快快,许老师你快点动手。”   希言笑着又想挣脱开,不经意间,抬头看向许玥,见到她正握着画笔,注视着自己的额头,染着笑意的眼波在台灯下流光潋滟,已是很久没有看到她流露出这般愉悦的神情。希言不再挣扎了,乖乖地坐好不动。   许玥用描线笔沾过了几点胭脂,手法极其轻柔地沿着希言那道疤痕画了几朵梅花,又用藤黄添加了几根梅蕊。画完后,她放下笔,又拿起镜子递给希言,十分得意地说:“看我画得还不错吧。”   希言只好哭笑不得地说:“你若是在旁边签个名就更好。”   许玥听了,愈发笑了起来,她向四周看了一眼:“好,那我就勉为其难,再来给你签个名。”   说完,她就在希言的脸上用力地亲了一下,留下了一弯浅红的唇印,然后又将目光移到另一侧,努力忍住不要大笑出来。   张宇冬早已是伏在桌上,笑得喘不上气。希言先是一阵脸红,赶紧也侧过脸,不敢看向许玥,见到张宇冬笑得如此开心,也随着她一同笑了起来,正好掩饰住那陡然加重的心跳声。   “好了,不玩了,这些颜料涂在皮肤上并不好。”许玥又拿过几张纸巾,轻柔地替希言擦去了脸上的颜料和唇膏。   “我回来啦!!!”   第二天,希言接到了赵舒婧的短信,她回国度过复活节假期。   希言一看到那三个大大的感叹号,顿时就忘记了她在临行之前的那种失落,又回想起了她从前的明朗纯真。   数月不见,赵舒婧剪短了头发,烫成细碎的卷发,又染成亚麻色,蓬松松地顶在头上,正如同一只漫长冬眠期过后的小熊,睁大了眼睛打量这个绿野遍地的世界。   见到希言在看,赵舒婧又得意地扬起了脸,问希言对新造型的看法,那一头卷发随着她说话的幅度在左右飞舞,更像一只小熊在不甚清醒地晃动毛茸茸的大脑袋。   希言忍住了笑,点了点头,虽然短发的造型也足够可爱,但希言还是认为赵舒婧从前的长发更漂亮。   “好吧,从你的眼神我就看出来了,你觉得不好看,其实玥姐姐也说不好看。”   “我什么也没说呀。”希言终于笑了出来,又补充道:“不过这个发型让你看来很有朝气。”   希言说的是实话。   此时,赵舒婧正是双眸闪亮,面色润泽,搭配着这个活泼的发型,更是洋溢着鲜活的生命力。   她刚结束完语言课的考试,又和男朋友久别重逢,也自是欢乐无忧。   “希言,还是你比较理解我,你看玥姐姐她就只喜欢打扮得老气横秋,成天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说着,赵舒婧又笑开了。   老气横秋,未老先衰,希言也被这两个形容词逗笑了,又不由地想起个问题来,有些好奇地问赵舒婧:“对了,你姐姐到底多大了啊?”   “哈哈,连你也不知道她的年龄吗?好吧,你请我吃火锅,我就告诉你!”   “没问题啊。”希言立刻就笑着说。   “她下半年满二十九岁。”说完,赵舒婧又挽着希言走进了一家火锅店,一进门她立刻就深呼吸了一口那混合了多种香料的浓郁气味,又说:“好久没吃火锅了,我可要多吃一些,你带够钱了?”   “嗯,你放心地吃吧。”希言在想着,原来许玥比自己年长九岁。   “其实玥姐姐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坐下以后,赵舒婧边看菜单边说。   “嗯。”希言点了点头,等待着下文,这句话她从前也听赵舒婧说过。   “她从前也是很热情开朗的一个人,对我们也很温柔,小时候还经常帮我写字和画画,还教我写过作业,不像现在。其实挺好笑的,我们家这一辈的孩子全都不喜欢画画和书法,但玥姐姐与众不同,她从小就刻苦练字和画画。她的学习也是好得不得了,年年考试都是第一。只是她后来……”   说到这里,赵舒婧突然又停顿了,那颇有些得意的微笑仍然停留在她的脸上,但眼神却暗淡下来。   “后来怎样?” 希言不假思索地问道。   “她经历过一些不太好的事,以后让她自己来告诉你吧。”赵舒婧小心地说。   希言点了点头,没有追问下去。其实许玥很少提及过她的过往,每聊到这类话题,她总是神情漠然地以只字片语带过,仿佛她的回忆里正四处遍布着阴暗的沼泽地。   此时,点好的菜被送了上来,摆满了一桌,同时锅底也煮开了,赵舒婧立刻拿起筷子,很有兴致地开始向锅里煮菜。   “希言,其实你很想从我这里听到些关于玥姐姐的事吧?” 赵舒婧带着微笑又问道。   “是的。”希言犹豫了一下,点头承认。   “这就对了,她也喜欢听我讲你的事情,时常来问我,连我外公他们都知道你了。”   “啊?”希言惊讶极了。   “不过,说真的,她很喜欢你的。” 赵舒婧突然很认真地说。   “嗯,我也很喜欢她。”希言也小声地说。   赵舒婧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喜欢她的人非常多,每年也都会有几个学生试图接近她,可她对任何人都是冷若冰霜,除你之外。”   希言也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其实她从来都知晓许玥对自己的温情是与众不同,也明白其中的缘故,但从赵舒婧这里再次得到肯定,却仍是觉得欣喜。   “其实我那位姐夫对她也是一片倾心,追求了很多年,可是玥姐姐不为所动。”   希言立刻看向赵舒婧,觉得很震惊,那个人对许玥居然还是有感情的,很意外,却又是意料之中。   “可他现在对你姐姐那样不好。”   “是的,而且为了应付场面,玥姐姐还必须和他扮作一对恩爱夫妻。”   “嗯。”希言有些会意地点了点头。   赵舒婧又夹了一筷子肉塞到嘴里,然后叹息地说:“哎,要是他们能离婚就好了。不过大概不那么容易。”   “她也跟我说过,他们不会离婚的。”希言也有些黯然地说。   “希言你倒是多吃点啊,怎么全是我一个人在吃?“   希言突然一看,果然满桌子菜已被她吃完了一半,马上就笑了起来,立刻就要招呼服务员过来加菜。   “好了,这些就已经够吃了,你下次再请我吃吧,今天我给你讲了这么多玥姐姐的故事,应该多请我吃几顿饭才对。”赵舒婧笑嘻嘻地说。   “好啊,你继续给我讲故事,你整个假期的午饭全归我负责都行。”希言也随着她一起笑了起来。   回到学校,希言赶紧去洗澡换衣服,来不及吹干头发就迫不及待地想去见许玥。   许玥正在工作台前练字,神色专注,气息平稳,连房间里的空气也仿佛是静止的。见到希言进来,她只是轻声地问道:“午饭吃得可开心?”   依旧是没有抬头,她的目光停留在纸面上。   “嗯。”   希言点了点头,在她身边安静地坐下,看着她正在沉稳地临一副小楷,悬腕,每个字都写得秀丽,骨架匀亭。   希言想起了刚才赵舒婧说的,许玥从小就认真练字。   许玥写完了一页,放下了笔,转头问希言:“你大概没吃到什么吧?”   “你怎么知道?“希言一听就笑了,刚才那一顿几乎是被赵舒婧全包了。   “你跟赵舒婧一起吃饭,肯定是吃不了什么的,她太能吃了点。”许玥也笑了起来,然后又问:“她编排了多少我的事?说给我听听。”   那时已进入四月,阳光日益炙热,隔着镂空的窗帘,将深深浅浅的阴影散落在房间的地面上,也沿着她纤瘦的身型,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极为温婉动人。   一见此场景,希言也就笑着回答她:“玥姐姐。”   许玥很动情地一笑,仿佛触动了记忆里某些柔软的片刻,她握住了希言的手,轻声地说:“以后,私底下你就这么叫我。”   “好。”希言点了点头,内心欢喜异常。   许玥却又转身另拿过一张宣纸来,换上一只笔,沾过墨汁,迅速地写下了四行诗: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相较于她刚才写得秀丽婉约的小楷,这四行字被她写得极度飘逸,运笔之处轻快,字型很独特,尤其是那个月字,被她写得很有力度,与众不同。希言问她:“这个字你练过很久吧?”   许玥有些意外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个字本不好写,但是你写得格外漂亮,而且你的名字里有这个字。”   “是的,这个字很不好写,若是一笔没写好,整个字形就不好看,我小时候练这个字就练了好几年,也挨过不少骂。”   说着,她将目光挪到了别处,若有所思地微眯上了眼睛,然后又神色平和地写上了她名字里的那个玥字,仍然是骨架端秀,十分飘逸。   忽然间,她就将这张宣纸揉了起来,又撕碎了,扔进一旁的纸篓里。见到希言一脸困惑,她只是淡然地说:“写得不好,很久没练了。”   第33章   四月中旬,希言的一套插画作品获了奖,作品被刊登在了一个发行量不小的插画类杂志上。   许玥得知了以后很是高兴。   她抚摸着希言的头发,那神情有如长辈一般的慈爱,目光里又洋溢着十足的欣喜和得意。她轻声地说:“我应该奖励你才对,原本也打算五月带你出去玩一次给你过生日的。那我们就去个远点的地方,多玩几天好不好?”   “好呀。”   希言万分惊喜地点了点头,想到可以和许玥单独相处几天,心跳加速,有如住进了一只扑腾的小鸽子。   地点是希言挑选的,她选择的是一座古镇,背靠着青山,有河流从中穿流过而,很是安静祥和。   起初,许玥有些惊讶地问:“为什么不选择远一点的地方?”她又笑着说:“你可以趁机好好敲诈我一次啊。”   希言也笑了起来,说:“以后再找机会敲诈你,可是最近你太辛苦,我想选个近点的,安静点的地方住几天,就当给你散心。”   在一个周四的清晨,希言悄无声息地走了下楼,穿过门前的草坪,时不时回头朝后看上几眼,才迅速地闪身出门。   许玥早已等候在门外,见到希言这样警惕的模样不由地想笑。   “我没跟他们说是和你一起出去。”希言笑着告诉许玥,脸上却隐约飞起了一抹红晕。   “好像你要跟我私奔一样。”许玥也笑了起来。   这下希言果真就脸红了,她不好意思让许玥看到,立刻低下了头,又忍住笑,轻声地说:“不过,张宇冬还以为我真的又住院了,刚才还说要来看我呢。”   许玥一听更是笑得停不下来。   由于那天上午希言还有专业课,是由院长讲课。前一天希言问怎么办,许玥说:“没关系,你去开张病假单,然后我来签字。”说完她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见到许玥居然在帮自己想办法逃课,希言也笑了很久。   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大半时间都是希言在开车,到达目的地已是中午。许玥早已是疲惫不堪,而希言刚拿到驾照不久,一路自是神经高度紧张,有些精神不济。然而,到了酒店却又发现,原本预订的两个房间却被误订成了一间,而当天已经住满,加订一间也不可能。   许玥并不喜欢和人交涉,她心下烦躁,转身就要离开。希言见了,立刻将她拦下,轻声哄着她先休息一会,然后自己走去前台,一问就知,第二天早上就可以换一间套房。   回头再征求许玥的意见,她也没有反对。   走进到房间里,希言却有些惊讶,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双人床,她立刻有些浮想联翩,不知所措地回头看向许玥,却见她也极为罕见地略微有些脸红。   晚上,许玥洗过澡之后,换上了白色的吊带睡裙,抱膝呆坐在床头,半湿的长卷发在她背后散落开,她盯着电视,却是一言不发。   希言也穿着睡裙坐在一侧的沙发上,晾着头发边心不在焉地看着英语书,时不时地抬头看许玥,只见她盯着的那个频道从头到尾都在播电视购物,而她却没有换台的意思,似乎她的神智并不在此处,灵魂又掉落进了回忆里的某个时空。   见到她这一副熟悉的恍惚和迷离,希言瞬间又明白了,只是假装不知,强装镇定的拿出铅笔开始做阅读理解。   希言做完了四篇阅读理解之后,许玥才关掉了电视。她回头看着希言,目光似乎带着某种犹豫和警觉。希言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向她。又过了很久,许玥才轻声说:“来睡觉吧。”   仿佛得到了大赦一般,希言赶紧合上书,绕到床上另一侧,躲进了被子,蒙上头,背对着许玥。   许玥也关上了灯,默默地躺下,一动不动。希言也是紧张得不敢动弹,却隐隐有些失望,她唯有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激荡在耳边,回响在寂静的黑暗中,仿佛格外沉重。   不舍得就这样睡着,却又不知在期待什么。于是,希言小心地侧过身去看向许玥。她正仰面躺着,窗外反射的微光在她的身上覆落了一层薄纱,若隐若现。她浓密的长发自枕边散开,如迤逦流云般铺开到身侧。希言按耐不住地伸过手去抚摸着她的发端,绵密温软,犹如和暖的春风中那些茸茸的细雨。   察觉到了希言这一举动,许玥只是轻微地叹息了一声,按住了希言的手,她的手指冰凉毫无温度,希言立刻紧握住,不由自主地放到唇边亲吻着,试图将温度传递给她。   瞬间,许玥突然就翻身过来,将希言紧紧地抱住。黑暗之中,希言只觉得那种熟悉的花香味扑面而来,全身被她的温热柔软所包围,仿佛是冬日里沉浸在粉红馨香的泡泡浴之中,全身也随之融化开,一时之间失去了思考能力。   在恍惚中,希言只感到一个亲吻迎了上来,极为小心细致。她闭上了眼睛,感受着一阵阵的甜蜜从唇边直扫进心尖,条件反射地也抱住了许玥,将她抱紧,仿佛是在潜意识里,要向她索取更多的亲密。   仿佛是得到了自己的暗示一般,希言突然感觉到雨点般的亲吻正缓慢地从脸上绵延开来,感觉到她纤细的手指正轻抚自己的脸侧,沿着脖颈,一路蔓延开来,仿佛她的手指是有某种思维一般,时而缓慢,时而急促,似在轻扫琴弦,又似在描绘着一幅工笔画,极为精细。而沿自她的指尖所经之地,一波一波的电流又激荡在自己全身的血管,迅速丧失掉所有的知觉,灵魂仿佛在半空中漂浮,无处安放,唯有感到一道陌生的小溪正在缓缓流淌。   希言很想出声阻止许玥,却发现连声带都似已融化,眼前只是一片一片闪过白光。此时,她唯有绝望地喘息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从这种前所未有过的沦陷中解救出来。   然而,逐渐地,一道极为异样的痛楚正从最为隐秘之处缓缓袭来,那一瞬间希言的神智恢复清明,她突然就意识到了许玥正在干什么。   “不要!”出于本能,希言爆发出了一声凄惨的惊呼,迅速痛哭出声。   许玥立刻停止下来,她也如石化了一般,仿佛是难以置信地,隔了很久才轻声地问:“你……没有过?”   在黑暗中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的声调似在颤抖,希言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拼命地想压抑住剧烈的哭声却无济于事,只是艰难地说着:“你不要这样对我。”   许玥迅速拿过了纸巾,为希言擦着眼泪,轻声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第一次。”   希言却是边抽噎着边回答她说:“我不是小葵……求求你……不要再把我当作她。”   许玥立刻沉默了,内心为巨大的震撼所填满。黑暗中,她的呼吸似乎变得急促了起来,突然抱住了希言,轻声地,却十分冷静地说:“我没有把你当作她。”   希言也伸手抱住了许玥,逐渐平息了哭泣,然后将头埋进她的怀里,像是下了某种艰难的决定一般,缓慢地说:“可是,我也爱你,很爱很爱你。”   “我知道。”许玥柔声地说,然后亲吻着希言的额头。   “所以,你也不要放弃我好吗?我不会……我也……从来没有过。”希言断断续续地说着,竟然似在哀求一般,在她怀里瑟瑟发抖。   “希言……我……”许玥的声音在黑暗中泫然欲泣,她又轻声地说:“好,等到你毕业以后,等到你也愿意的时候,我们再……”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抱紧了希言。   清晨在许玥的怀抱中醒来,希言睁开了眼睛,看着阳光透过窗帘,丝丝缕缕地落在床单上,看着她沉睡之中的容颜,映在晨光之中极为静谧柔美,莫名地眼眶一热,似有泪意略过。想到了昨晚的一切,仿佛一场暴风骤雨之后,终究是重回平静。   随着她的注视,许玥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也看着希言那灼灼的目光,对视了很久。希言在她的唇边轻吻了一下,微笑着,悄然唤过了一声:“玥姐姐。”   随着这一声呼唤,许玥释然地笑了,她似乎也含着泪意,柔声回答:“再叫一声。”   希言却只是抱紧了她,在她耳边如梦中呢语一般地说:“我爱你”   “我知道。”她仍然是这样回答,然后轻抚着希言散落在身侧的长发,不再说话。   第34章   早晨的梳妆,希言很快就完成了全部过程。她只是将长发梳整齐,换上舒适的短裙,然后就坐在沙发上,抱着靠枕,好奇地看着许玥试过三四套衣服之后,才选定了一件浅粉底色,散落着浅紫和粉白色小碎花的雪纺绸连衣裙。   希言只觉得眼前顿然一亮,满室生辉,许玥的肤色白皙,穿颜色鲜亮的衣服其实非常漂亮。可是,她多数时间里都身着黑色的衣裙,仿佛她将灿烂的生命刻意停滞在某段历程之中,从此不见天日。难怪赵舒婧会要形容她未老先衰。   换好衣服之后,许玥又反复比较着饰品,时不时询问希言的意见,然后又开始打理头发,她仔细地抹上精华素和定型膏,又用电吹风将齐腰的长卷发吹得既蓬松又柔顺,最终才在窗前坐下,对着镜子开始上妆。   希言看得直笑了起来,问道:“你平时早上都几点起床啊?”   “不告诉你。”许玥没有回头,只是隔着镜子对着希言莞尔一笑,然后抬手描起了眼线。   见此场景,希言很自然地联想到了那一句:小轩窗,正梳妆。正将笑着告诉许玥,却又猛然反应了过来,立刻就不再说话了,只是注视着她细致繁琐地化妆。   五月的气候尚且宜人。沿着河岸,在婆娑树影之间散步,两侧的行人都纷纷回头,许玥不甚在意,可希言仍是觉得好玩,也时不时含着微笑,略为得意地侧过脸去看许玥。   此时,阳光正斑斓地洒落在她身上,她明丽的妆容,绰约的身姿在那飘忽不定的光影之间有如辉映着漫天星光的蔷薇花瓣。她真是很美,日光下那些青砖黛瓦和曲桥流水自她身后全部黯然失色,隐退成一幕淡色的水墨背景,又逐渐消溶,最终幻化成一面白亮无际的天地,唯有她浅粉色的身影被凝固其中,在时光与记忆里永存。   希言为之而震慑,被她牵住的手开始发凉,颤抖,想抽出来,却被紧握住。   “我们去拿速写本来画几张画好不好?”   许玥轻声地说,又晃着希言的手。终于才让希言从幻觉中骤然惊醒,赶紧对许玥微笑着点头。   希言始终画不好水彩风景,她涂过几张钢笔速写之后,就坐到许玥的身边看着她画水彩,许玥又给希言讲解着步骤和技巧,一如那年夏天在临水村写生时的光景。   希言不由地笑了。那时的蝉鸣依旧是回响在耳边,日光下的微风依旧是拂动在心里,那时只敢用眷恋的目光相隔着数层人群遥望着她,不敢想像可以与她执手相伴,夜间与她相拥而眠。   这样的幸福过于庞大,却又降临得悄无声息,恍惚之中,让人不得不感叹命运的温情与美好。   附近有几个同样在写生的学生,也走了过来观看,逐渐她们的身边又围上一圈人,边看边议论,对着许玥指指点点。   许玥对此视而不见,她的面容沉静而专注,手中的画笔也不见颤抖。她的水彩画用色很灵动,画面永远都是那般透彻明净,有如一个光亮温暖的世界。   待画完一张之后,有个小女孩挤进人群之中,站在了许玥的身边,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也许是认为许玥特别的好看,小女孩就攀着她的衣裙连叫了几声阿姨。许玥很惊喜地笑开了,赶紧放下画笔,仔细地将小女孩抱了起来,在她的脸上亲过几下,又向她身后的父母夸赞他们的小女儿长得美丽可爱。   其实是个长相普通的孩子,只是许玥喜欢小女孩,希言看到她此时绽放的笑容里难掩母性的光辉,眼神柔软似要化开,颇为嫉妒,却又有几分动容。她有些理解许玥想要个孩子的迫切心思,一时之间也在想像,若是许玥有个孩子,她一定会是个很慈爱的母亲。   那座恬淡的古镇在入夜之后变得灯火繁华,河岸鳞立的餐馆和歌厅正是灯红酒绿,莺歌燕舞。霓虹灯在夜色中暧昧地闪烁着,嘈杂的流行音乐正透过大功率的音箱震动在潮湿的夜风中。那样歌舞升平的景象突兀地出现这座古镇,如涂抹了一层俗艳的浓妆,怪异得让人心生不安。   坐在河边的一家餐厅里。许玥看着桌上的菜,没有动筷子,抬眼又看向窗外的繁华,一言不发,神情显得有些不耐烦。   此地的口味偏重,菜里搁置了大量的香料和辣椒,就连希言也放下了筷子。   许玥轻声地说:“这里不好,我们换地方。”希言点了点头,随着她一起出门。   走至门口,却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拦下,拉着希言怯生生地求她买河灯,许玥立即从钱包里随意抽出几张,递给那小姑娘,叫她不用找钱,然后接过了河灯,揽着希言向河岸的方向走去。   放河灯的多数是游客,藉由这一盏小小的微光承载着祝福与希望,顺着河面蔓延而下,从视野中消失,以此达成夙愿。此时,点点灯火正浮动在夜色中,倒映在那漆黑如墨汁般的河面上,有如仲夏夜里飞动在草丛间的萤火虫。   希言拿过了河灯,让许玥用打火机点燃,然后递回到许玥的手中,示意她去放在河面,却见她只是面带微笑地注视着手里这一捧小小的光晕,昏黄的光影正流转在她迷离的眼中,似乎燃了点点泪意。   希言见了也有些伤感,只好笑着轻声对她说:“现在,离中元节还有些时间,这里放河灯的人都是为了祈福,你也来许个愿,和未来有关的。”   “好。”许玥柔声地回答着,然后走向河边,小心地将灯火置于水面,轻拨了下河水,沉默地看着这盏灯火缓缓地流淌进那繁星一般的河面,点点闪光落在她的眼中,仿佛是落进了无底深渊。   看着许玥独自立在河边的身影,孤寂而清冷,希言立刻就走过去想拥住她,想问她许下了怎样的心愿,却是见她拿出了烟,来不及阻止,就已经迅速点燃了。   “对不起,我没问你是否介意,不过我要问的话,你一定会说介意,对吧?”许玥侧过脸看向希言,微微一笑。   “对。”希言想从她手里把烟拿过来,她却轻巧地闪开了。   “你小心!”希言紧张地叫道。许玥就站在河边,距离河面仅一步的距离,希言赶紧去抱住了她,小心地将她带离此地。   待一站定,许玥又拿起烟很沉醉地吸了一口,仿佛是故意要让希言看到一般,缓缓地吐出烟雾,竟然又对希言说:“你要不要也来试试?”   “我不要。”希言立刻有些哭笑不得,其实她并不反感许玥时常在自己面前吞云吐雾,唯有担心她的身体,许玥有轻微的咽炎。   “你是不是想说,我身为你的老师,不仅带着你逃课,而且还教你抽烟喝酒对吗?”许玥悠然笑道。   “对,现在就差喝酒了。”希言也笑着回答她。   “走吧,我正有此意。” 她伸手挽住了希言。   “去哪儿?”希言没反应过来。   “去找个酒吧喝几杯。”许玥又是灿然一笑。   “你喝慢点!”   见到许玥点了最大杯的啤酒,端上來就很爽快地喝了一口,希言惊讶地看向她,又有些担忧地说:“太凉了,你放一会再喝吧。”   “你又在担心我吗?”她伸过手很是亲昵地抚摸着希言的脸,不知是不是喝过酒的缘故,那含着笑意的眼神中闪现着从未见过的热烈。   希言点了点头,按住了许玥的手,紧握住。她看着许玥的巧笑嫣然,那是异于往日的一种形象。可希言又不得不承认,她很喜欢此时的许玥,毫无掩饰,又可爱至极。   许玥又很轻快地说:“从前上学的时候,学校旁边有不少酒吧,我经常泡在那些地方玩,当作放松。”   “你那时候上学很辛苦吗?”   “还好,不过,看来比你们还是要辛苦很多。”她端起了啤酒又喝了一口,浅笑着说:“那时的作业全都要很认真地画,论文也都必须自己写,有的作业期限紧,压力大也是时常有的。不像你们,平时就玩游戏看电影,一见到我来检查,就拼命想办法来蒙骗我,到了交作业就熬几个通宵,然后应付了事,我说得没错吧?”   希言也笑了起来,原来许玥也很了解大家对待作业的态度。又听许玥说:“其实我那时候也很淘气,我的油画作业就经常让小葵模仿我的风格来替我画,直到毕业也没人看出来过。”   听到许玥陡然提到小葵,希言自是心中一紧张,顿时又觉得有些黯然,却见她此时神色自如,依旧是微笑着,并没有素日里那种突如其来的迷离和哀伤,又有些松了口气,也笑着说:“其实在我们之间,流传着一个关于你的笑话。”见到许玥正看着自己,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又继续说:“每次你生气或者骂人的时候,我们就互相说,你看,许老师她最近又在画油画了,大家都知道你每次画油画的时候心情特别不好。”   还没等希言说完,许玥就已经笑开了:“一定是张景然告诉你们的,他就喜欢对学生讲我的笑话。”   “不过,你为什么不喜欢画油画呢?”   “因为我每次画油画的时候都不敢穿好看的衣服,一旦沾上了颜料就很难洗掉。”许玥很认真地回答。   “啊?”希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没有料到许玥竟是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见到希言在笑,许玥也有些不好意思,也微笑着说:“是我年轻的时候矫情而已。”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回想起了一些往事,依旧是带着浅笑继续说:“我现在倒不讲究这个,只是,从前的油画经常是和小葵一起画完,而现在我都要自己单独画,有些伤感,所以也就很少画了。”   “可惜我没学过油画,不然以后也可以和你一起画。”希言鼓足勇气说了这一句,又小心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那我以后教你。虽然我很少画油画,不过教你还是足够的。”她仍然是带着笑意看向希言。   那天晚上回到酒店,房间已经换好。   洗过澡之后,希言靠在床上做阅读理解,刚看完几段就觉得精神不济,书还没有合上就直接睡了过去。醒来已是半夜,希言发现自己又躺在许玥的怀里,不知她什么时候进来的,此时也正在熟睡之中。看着窗外的微光,映在她柔美的面容上,希言不由地笑了起来,呼吸着她身上那种温暖甜蜜的花香,不知不觉中又睡了过去。   仿佛是过了幼年的岁月,就再也没有过如此的平静。   第35章   周一早晨在离开之前,许玥取出了一张卡递给希言,说:“我还要化妆,你用这个时间先去前台结账好吗?密码也是你的生日。”见到希言有些迟疑,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解释着说:“我用习惯了,所以也一直没换过。”   希言一听,立刻就有些难过,但她也一时无法分清这样的难过源于何处,索性偏过了脸,说:“我不要用你的卡。”说完就去拿钱包。   “那我自己去。”许玥没等说完就转身走了,留下希言又看着她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   “我回去以后就把密码换成我自己的生日行不行?”许玥回来以后,见到希言一脸紧张的样子,又微笑着安慰起她来。   希言一见她的微笑,立刻就走上前去抱住她,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和你计较的,你继续用我的生日当密码,我也很高兴啊。”   “好了,我还要去化妆。”许玥拍了拍希言的手,想把她推开,又被搂得更紧了。   “今天你就休息一天,不化妆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你不化妆的时候也很美啊。”希言看向她的眼睛,觉得很奇怪,   许玥却是看了看希言,没有说话,轻柔地将她的手臂拂开,坐在了镜子前,开始一丝不乱地化妆。   回到学校之后,希言接到了邮件,有一家杂志社看到了她刊登出那几张作品,想和希言约稿画几张时尚风格的插画,价钱也给得很可观。希言很是高兴地接了下来,一连好几天在忙这件事。   等到完稿之后,轻松地拿到一笔数额不小的稿费,希言感觉得到了一笔意外之财一般,先是去给希诺买了个他想玩的网络游戏,然后又去商场买了一套精致的发簪送给许玥,因为她很好笑地发现,许玥在画画的时候,实在太喜欢随手就抓过画笔或者铅笔当作簪子给挽进头发里,之后又心烦意乱地到处去找这支笔。   许玥见到了那套发簪,却十分疑惑地问:“你过生日,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希言才想起来,那天原来是自己的生日,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有家杂志社找我给他们画了一套插画,我赚了点钱,所以就想买件礼物送给你。以后,你就别拿画笔当成簪子用了。”   “好,谢谢你。”许玥立刻就有点动容地点了点头,她捧过希言的脸轻吻了一下,又吻过她额头的那道伤痕,问:“今天你不回家吗?晚上我带你出去吃饭好不好?”   希言为她这个温柔的亲吻而感到心中溢满了甜蜜,却又有些为难地说:“我晚上还要去复习英语啊,又有好多天都没复习了,明天要上课,订的复习计划已经早就跟不上了。”   许玥也点了点头。   傍晚,希言从自习室回到了教室,却发现自己的桌子上正摆着个生日蛋糕,旁边压了张便签纸,写了四个字:生日快乐。秀美婉约的字迹,一见就知,是许玥留下的。张宇冬正好也走了进来,笑嘻嘻地说:“刚才许老师拿过来的,叫你和我们一起分着吃,希言你真不够意思,过生日都不告诉我们!”   希言立刻捂住了脸,压抑住陡然而涌出的眼泪,转身朝走廊另一端匆忙走去,可是许玥早已回家了。于是,她只是站在走廊里,默默地看着那一片空寂的楼道,泪流满面。   也许,无人能理解,这样一个寻常的生日蛋糕对于她来说,曾是怎样的一种心愿。   所有的孩子,在童年岁月中都是万般向往着奶油蛋糕和糖果巧克力的,可这又是在舞蹈学校里所绝对禁止的,唯有到了生日,有家长送来了生日蛋糕,老师却不阻拦,所以,那些漂亮的,装饰着彩色霜糖或者巧克力的生日蛋糕,成了她们在每一年里最为期待的幸福。   希言也曾盼望过的。她知道,她的父母都有着甚至足以买下一整间蛋糕店的财力,所以,每一年的生日也是那样期待过,也许父母能想到这个许久不见的女儿,也会给她送来个生日蛋糕,也会这般惊喜地放到她的桌上,慰籍一下她从未有过任何甜蜜记忆的童年时代。   正如同很多的期待一样,期待中长大之后,也就不再有期待了。   她学会了看着同学们在分吃生日蛋糕时,那样矜持而漠然地微笑,学会了弟弟每年过生日时,目睹他妈妈在厨房里亲手做蛋糕时,那样不动声色地走过。她也时常地告诉别人,我最讨厌奶油蛋糕,我最讨厌过生日。   无人在意她的真实想法。成年以后,她的爸爸也开始象征性的给女儿举办生日庆典,请上一些陌生的客人,在饭店里租个宴会厅,或者在家里的花园里办场家宴,每年也会象征性得到许多价值不菲的礼物。   这一切也弥补不了,恰好在她生日的那天,有人送她一个生日蛋糕,或者对她说上一句生日快乐的那种心愿和期待。   希言突然发现,第一次替自己满足这个心愿的,竟然是许玥,竟然也只有她,唯一能记住自己的生日。尽管希言也明白,并不一定就是她真正能记住。   然而,这样一种为她弥补了童年缺陷般的善待,却根植进了希言的意识中,在她今后的人生中,在有如宿命一般的重现时,她毫无抵御。   六月考完了雅思,随后又是几门专业课结课的赶作业紧张期。转眼间,大学生活就已经度过三年。   学期的最后一天,希言去帮许玥清点颜料,整理画纸。   此时,她的工作室里变得有些凌乱,时不时从角落里翻出单支的画笔,没有用完的颜料,她发现,其实许玥也是个对绘画材料毫不珍惜的人,这是件有些奇怪的事。她不由地朝许玥看去,她正坐在房间中间收拾画稿,穿着件墨绿色的无袖连衣裙,最普通的那种款式,穿在她的身上却有种说不出典雅。   看着她,希言又笑了起来,这是初夏的时节,上午十一点的阳光散落在进来,一如初见时,她在满室明晃晃的日光中,周身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种内心中奇异的共鸣与震撼又突如其来的涌现。   她突然发现,许玥在她的生命里中已重叠了各种形象,她是她严谨细致的老师,温柔宠溺的姐姐,慈爱美丽的母亲,亲密无间的朋友,还有心上的爱人。她是自己的一整个世界,她的一悲一喜,她的一颦一笑,那是这个世间所有的星光璀璨和落英缤纷。此时,希言只感到一种莫大的幸福和满足。   见到希言这样突如其来的注视和笑容,许玥仿佛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放下了手里的画稿,也看着希言微笑,有些惊讶,但笑容里却有着一种渗透入灵魂般的默契。   这是希言烙印在生命线中的一个微笑,深刻地镶嵌到她的血脉深处里,停留在时光之中,固执得不曾褪色。   那是在数年之后,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之时的内心隐痛,也是余生之中,对她所有的怀念里,最美的一道风景。   第36章   七月初的一个午后,希言抱着本英语书,靠在花园里的秋千椅上,此时,盛夏的阳光正沉闷地照进草坪中,染上了一片枯燥的橘黄色,喷水的花洒正扬起一阵阵水雾,短暂地润湿了干燥的空气,四周仍是一尘不变的知了声。希言开始觉得有些昏昏欲睡,突然接到了许玥的电话。   “希言,你在干什么?”   “在背单词,你呢?”一听到她的声音,希言立刻又清醒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楼下的知了声,听了快一个小时。”   “那你不烦吗?我听得快烦死了,我弟弟就正在抓知了呢。” 希言笑了起来,看了看正站在树下用长竿粘着知了的希诺。   “你也玩过抓知了吗?我小时候我也跟我哥哥去玩这个呢。”她的声音一听就知,明显是在笑。   “没有,我不玩这个。”希言拿着手机小心地上楼去,此时,她不愿让任何人听到和许玥的聊天。   “希言,我想问你,你能不能到我家来,陪我住一段时间,我……有些想你了。”   “好啊,我现在就来好不好?我马上就去收拾。”希言立刻就朝自己的房间跑去。   仅过一个小时之后,希言就出现在了许玥的面前,带着那般欣喜的笑容,她见到许玥穿着白底印着粉色小碎花的吊带睡裙,蓬松的长卷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身后,没有化妆,五官的线条变得十分柔和,脸上的雀斑也毫无掩饰。走上前去,将她紧紧抱住,只是几天不曾见面,却仿佛是久别重逢一般。   那天的晚餐,希言熬了绿豆百合粥,用香醋汁和橄榄油拌了蔬菜沙拉,做了许玥很爱吃的虾仁炖鸡蛋,又炖了清润的银耳莲子汤。坐在餐桌前,心满意足地看着她吃完,然后起身去收拾餐具,清理料理台。   许玥也走了过来,站到希言的身边,两个人并没有说话,但配合十分默契,希言每洗好一个盘子,许玥恰好就接了过去,擦干然后立在料理台上,又接过下一个。   厨房里只留了一盏昏黄的灯,唯有洗碗池的水声与金属餐具触碰着磁器的细微声响,希言不由笑了起来,她侧过脸看向许玥,正好许玥也看向她,一对视,又都笑了起来。   那一刻,希言只觉得满心欢欣,她从未想像过生活会有怎样的温馨与美好,但这一刻,和她在一起,为她做饭,和她一起收拾厨房,这是希言所能想到的全部。   夜里熄灯以后,许玥又悄然无声地走了进来,睡在希言的身边,伸手将她拥住,希言也把头埋进她温暖柔软的怀抱,如同沉醉进一个落满了阳光的花丛之中。   “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许玥轻声地说。   希言没有回答,只是在她的唇边轻吻了一下,然后将她抱紧。   这个暑假,希言其实并不轻松,又新接了一批画稿,还要准备申请学校的作品集,除此之外,仍然是要复习英语,六月初的那次雅思,希言考了6分,有些遗憾,虽然以她的基础能考到6分已实属不易,但英国大多数学校的语言成绩标准是6.5以上,意味着还要再考。   有天下午,许玥躺在沙发上读书,希言坐在她身旁的地毯上,靠着沙发在写图表作文。夏季的缘故,她的客厅里换上了珠灰色的窗帘,炙热的阳光照进来,被过滤得只剩下光彩,有些寥落地洒在了身边的地板上,此时,唯有空调的声响,正在寂静的房间里浮动着。   突然许玥伸手拿过了遥控器,打开了音响,她放的是布鲁克纳第四交响曲,又转头问希言:“放点音乐,会不会吵到你?”   “不会,第四交响曲不会。”希言摇了摇头,又回头看她笑道:“不过你要是放第七交响曲的话,我就肯定写不下去了,会停下来和你一起听的。”   “你也喜欢第七交响曲?“她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惊喜和诧异。   “喜欢,特别是第一乐章,每次听到小提琴的背景下出现的圆号声,中提琴和大提琴接上来一起演奏,然后不断回旋的时候,总是会想到阳光透过教堂的彩色玻璃,一道一道照射进来的,最后交叠在一起,特别有画面感的音乐,我要是能在教堂里听一次就好了。”   希言放下了手里的书,转头看向她,很有兴致地描述了起来,她的眼睛里闪动着着憧憬的神色。   许玥不由地伸手抚摸起她那乌亮笔直的长发,此时,希言穿着浅灰色的吊带衫和短裙,夏季最普通的款式,她正坐着地上,伸着纤长光洁的腿,在脚踝处套着一段针织的白色护腿,此时,她的眼神清浅而又纯真,这其实是极为接近小葵的一个形象。过去,小葵时常也在夏天带这样的护腿,为了保护她脆弱的脚踝不受寒。   许玥不由地恍惚了一阵,又微笑着说:“我倒是真在教堂里听过一次,早些年,在德国。”   “这么样?感觉一定很好吧?”希言正沉浸在她的幻想之中,并没有意识到许玥此时迷离的眼神。   “你想听真话吗?”   “嗯,当然。”   “感觉并不好,我们去的时候是夏天,可教堂里冷得像冰窖,从始至终的感觉就是冷,听完之后我大病了一场,然后对小葵发了好大一场脾气,让她哄了我一个整月。”许玥说着笑了起来,笑容却又带着落寞地说:“其实我那时候并不喜欢听这部交响曲,可是小葵很喜欢。”   听到她提到小葵,希言立刻就情绪低落了起来,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立刻被许玥看到了眼里,她只是微微一笑,又问道:“你还喜欢听什么?”   “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希言立刻又提起了兴致,这是她挚爱的一部交响曲,通篇贯穿着伤感但又温柔的意境,仿佛聆听着一位长者在诉说着人生智慧一般,能给予心灵最温暖的慰籍。   “你不觉得晦涩吗?”许玥很认真地看着希言,似乎觉得很意外。   “不,我觉得很温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会经常听,觉得有人在陪伴我一样。你知道,我其实很害怕一个人在家。”希言看向她,灿烂地一笑。   许玥没有再说话,她只是轻叹了一声,似乎有种微妙的共鸣一般,起身去了CD架,找出了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的碟片。   她突然又回头笑着对希言说:“可惜最近没有音乐会,不过下周有个画展,我带你一起去看吧。”   许玥带着希言去看的画展是印象派作品展,多来自于法国的奥赛博物馆。许玥拿到了预展专场的邀请函。   “预计公众开放了以后会是人山人海。”出门前,许玥说,“其实等会也有不少人,不过没关系,我们不用管他们。” 许玥又笑着对希言补充道:“有可能会遇到认识的人。”   果然,一进去就见到了他们的院长,他见了希言竟是和蔼的一笑,又对许玥说:“你又带着你的得意门生出来炫耀了?”   许玥只是扬起唇角,也不答话,挽着希言转身就走开了。走到了一副画前,她又看了看希言,微微一笑。   那是德加的代表作《舞蹈课》。   “居然这张画也來了呀。”希言有些惊讶地看着这张画,立刻又小心地看了一眼许玥,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   “你看他的构图,还有人物的动态,舞裙的质感,都处理很生动吧?我以前学习过很长时间。” 许玥毫无任何异样,她一如寻常地又微眯上眼睛,正在仔细观察着。   “嗯,光和影的感觉真好。”   “光与色彩的研究,印象派画家的历史使命。”许玥微笑着回答。   “所以,他们都是对实景写生?”   “是的,不过德加倒不是这样,据说他是根据记忆画出的舞蹈教室的场景。德加一生都喜欢画芭蕾舞女孩。”   许玥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张画,看了好一会,才挽着希言朝着下一张画走去。   之后的作品,许玥看得并不是很仔细,她在学生时期去过法国多次,也临摹过多次这些作品,见到了真迹并不像希言这样惊喜,所以,多数时间是在给希言讲解,回答着她那些关于艺术史的问题。   看完所有的展品以后,就已过去好几个小时。一走进咖啡间,希言迫不及待地找位置坐下,她很少走这样久的路,此时很疲惫。许玥突然轻声地问:“希言,你现在还在跳芭蕾舞吗?”   希言摇了摇头,又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说:“还是一直有在练,但是很多动作都做不了。”   “你以前跳得那么好看。”   “你见过我跳芭蕾舞?”希言有些意外,她在学校表演过的芭蕾舞,想来也仅是大一的迎新晚会而已。   “见过,你们那年的迎新晚会我也在场的。”她微笑着看向希言:“你跳得从容舒缓,谢幕礼也是行得优雅镇静,那样久的掌声和欢呼声中,你也是一副心止如水,古井无波的样子,我当时就在想,你是经历了多少的曲折和荣耀,才能做到这样的波澜不惊。”   希言听得脸红了,也曾听过无数个对她舞蹈的评价,赞美也好,批判也好,从未有过这样,能触碰到内心最柔软之处,能让她由衷地动心,她也是一阵欣喜,竟是没有想到,那时候许玥就注意到了自己,尽管她很了解这其中的缘故。   于是,希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我也没经历过什么的呀。”又笑着说:“不过,我在谢幕的时候总是笑不出来,无论台下有多少掌声。”   “大概你是觉得有些失落?曲终人散。”许玥微笑着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希言的头发。   “可能,其实很多人都觉得谢幕是一个很享受的过程。”希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很想再看一次你跳舞。”   “你想看哪一段曲目?我提前去排练一下。”希言也笑着看向她。   “吉赛尔第一幕的那段变奏曲,你可以跳吗?”   “当然可以,那段变奏曲,我以前还拿到了国际比赛的奖呢。”   希言故作一副得意的样子,小心地掩饰住了眼神中那一瞬间暗淡和失落。她并没有告诉许玥,当年正是在舞台上彩排这段变奏曲,做着那一串单足尖的小跳步时,一个重心没稳住,在落地时脚踝处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从此之后,她就再也没能回到这座舞台。   第37章   和许玥同住的那些日子,时光犹如静静流散的白云,悠长而安宁。   希言依旧是维持着她多年的习惯,在每个清晨起床,然后走去厨房,按照许玥教过她的方法研磨咖啡豆,润湿过滤纸,在咖啡壶中注入清水,开始煮咖啡,等待那种焦香逐渐在空气里飘散开。   端着一杯浓香的咖啡,走向许玥的房间,推开门,看着晨曦弥漫在她的卧室,看着她在蜜色的柔光中依旧沉睡,她纤长的睫毛落下了柔软的阴影,合上的明眸却强调出她娇美无暇的面颊与双唇,犹如花瓣在闪烁着清雅的光泽。   希言总是屏住呼吸,安静地看过很久之后,才小心地用亲吻来唤醒许玥,看着她缓慢地舒开眼睛,目光朦胧,温柔地绽放微笑。早安,希言也微笑着对她说。   那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光。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希言都在复习英语,许玥很有耐心地陪在她的身边,为她改作文,陪她一起做听力,或是教她准备雅思口语里的话题描述。   希言忍不住笑着说,我像是來你这里补英语的。许玥也笑着回答,我就应该早点给你补英语,不然你上次雅思就能考过6.5。   她的目光中总是带有母亲般的怜爱,让希言时常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永远是自生自灭一般成长的孩子,希言从未得到过真正的陪伴与关注,她曾一度确信这就是人生的原本面目,每个人都是孤身挣扎在这浮世间,有如浩瀚无涯的宇宙中那些永无交集的行星,所有的际遇都只是偶然间的碰撞,终究会回归到独自运行的轨道中,冷寂却又生生不息。   此时,许玥所给予的温暖却在无形之中教会了希言去改变这个信念。   那一年的夏天,进入7月下旬之后变得格外炎热,许玥也终日闭门不出,她时常在书房里随意画着小幅的水彩画,希言也陪在她的身边,用绘图板在电脑上赶着出版社的画稿。   窗外那些浓烈的光线正被厚重的窗帘阻挡住,只留一盏冷色的白炽台灯,清凉的空气在安静中逐渐凝固,希言时不时地侧过脸去看许玥,她低着头,目光定格在画笔上,神色专注而沉静。   可希言仍是觉得她很寂寞,如同在学校的工作室里无数次见过的那般,即使有自己陪在她的身边。   其实,许玥也并没有希言想像的那样寂寞,她的应酬也不少。   但是,每见到她精心妆扮,戴上钻戒在无名指,希言又总是难掩忧心的神色,担心她彻夜不归,担心她会被什么人送回来,又担心她独自归来时再次遍体鳞伤。许玥从镜子里看到希言的注视,只是回头无奈地一笑。   很多个夜晚,许玥也会给希言打电话,喝过酒不能开车,让希言来接她回去。于是,希言也会无可避免地遇到一个人,带着那种不屑的目光。   有一个夜晚,许玥似乎是喝得有些过多,她穿着一身正红色的长裙,在路灯下努力地扶着栏杆站稳,低着头,仍然是挺直着后背。照耀着她的那盏路灯有种舞台追光的效果,她挺拔而炫目的身姿,犹如一朵木棉花那般骄傲而丝毫不妥协。   在许玥身后不远处,那个人正注视着她,他的长相,此时,希言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可他的目光竟是十分的浓烈炙热,让希言深感震惊,她有些不安地发现,这个人对许玥大概真是有感情的。   瞬间,希言只觉满心愧疚,郑涓涓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开始在耳边回响,希言,其实我们是在做同样的事情。   步伐变得有些踌躇,希言也尴尬地站在那片光线的边缘处,不敢再接近许玥。   仿佛是有所感应一般,许玥却忽然回过头来,她看到了希言,立刻就伸出了手。   于是,希言不得不强装镇静地走上前扶住许玥,尽量避免过多的身体接触,可是许玥又很自如地靠在希言的肩上,闭上了眼睛,一副百般依赖的模样。   希言也只好揽住她,将她绵软的身体支撑住,瞬间又感受到身后那道锐利的目光,如同闪现着凛凛冷光的匕首,在那个炎热的夏日夜晚中,让希言不寒而栗。   第二天上午,希言躺在沙发里,用靠枕垫着写作文,许玥也躺在沙发的另一端读书,却似乎有些浓睡不消残酒的困倦,在她们对面的墙上,正挂着她的婚纱照。   “他其实是爱你的吧?”希言突然问。   听了希言的问话,许玥微眯上了眼睛,轻声说:“据说是。”   希言对于这个答案已经不觉意外。   “但我并不相信。他所谓的爱我,只是想要占有。而我除去感到被侵犯之外没有其他,所以我不觉得这是在爱我。而且,他如今又另有新欢。”   许玥合上了书,伸手拿过茶几上的玻璃杯,小心地喝过几口,又捧在手心里仔细地观察着,似乎是透过一只水晶球,正在洞悉着过往与未来一般。   希言很想回答她,这正是爱你的表现,如果爱上了你,就一定会相反设法地拥有你的一切。   可是并没有说出来,她隐约明白,许玥所提到的那种占有,其实是另一种含义。可她又很想问,怎样的方式才让你觉得是在爱你?   可终究她只是沉默地看着许玥,思忖很久,才很认真地说了出来:“我想和你在一起。”   见到希言的目光那般坚定,却带着一丝哀伤,那个瞬间,许玥的内心有些波动,也觉得不忍,于是,她将目光转移到墙上的婚纱照,又低垂下眼帘,轻声地说:“我知道。可是我大概不能离婚,而且,我还是想要个孩子。”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希言突然地摇头,她的眼睛里隐约泛着泪水,动情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虽然有很多事情我还没有经历过,我也不会,可我只想永远就这样陪在你身边,你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到我,直到你不愿意的那一天为止。”   年轻时,说过的永远都如同誓言一般,每次说出的时候都坚信着那会是至死不渝的。   许玥并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再看希言,然后靠进沙发里,闭上了眼睛,仿佛是抵挡不住困乏,即将昏然入睡的模样。   那天晚上,许玥在她的衣橱间里收拾出一部分空间,又将客房的床单和被罩换成了柔嫩的浅粉色,希言看着她的举动颇有些不解,她微笑着告诉希言,这是你的房间,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   希言猜测着,大概许玥还是有些误会自己的意思,她仍是很想告诉许玥,我虽然想和你在一起,但我绝对不能介入和影响你的生活。可她见到许玥又带着悲悯而柔情的微笑看着自己,却很是感动。于是,她伸手抱住了许玥,低头靠在她的肩上不再说话。   在不出门的日子里,许玥不再化妆,也不再佩戴任何饰物,她和希言一样,穿着夏季最普通的吊带衫和短裙,头发也束成简单的马尾辫,露着光洁白净的额头。希言看着她这样随意而素净的装束,时常地怦然心动,她觉得自己深爱的这个人,无论是盛装华服,或是洗尽铅华,都是同样的美好,值得她终生眷恋。   每天傍晚,希言去厨房做饭,依旧是清淡的蔬菜和米粥。许玥去阳台浇花,她的阳台上种满了太阳菊,颜色绚丽璀璨,迎在夕阳之中,犹如她工作台上的那一大片水彩颜料。   晚饭后一起去散步,她家楼下有很大一片花园,空气中时常浮动着一种青草混着泥土的芳香,有孩子们的欢笑声若隐若现地从不远处飘来,随着微风,从喷泉飞扬出的水雾会落在脸上,如亲吻一般的温柔缱绻。   每在此时,许玥总是很安静,她只是淡然地牵着希言的手,轻缓地从花间小径中穿过,仿佛是一对相处多年的伴侣,并不需要时刻用言语去维持彼此之间的联系。   那样的默契,却让希言有着无限期待。她的眼前开始浮现出一幕幕画面,她想像着暮年之际的黄昏,在夕阳映照之下,她们仍是这般携手同行,步伐蹒跚,偶然间相视而笑,端详着彼此眼角的皱纹和鬓间的白发,那里面饱含着共度一生的安然与满足。她也想像着,仍是在每一个晨曦中带着微笑对彼此说早安,又在暮色中拥抱着互道晚安,那些一生共有的经历会在眼前纷然而至,沉睡,然后做着同一个梦,一起不再醒来。   然而,与期待有所差异的是,许玥在很多时候并不好相处。   她对诸多生活细节的讲究挑剔,让希言觉得如笑话一般难以置信。她的衣橱里必须要收拾得经过了机械化生产那般的整齐有序,一丝不乱,让希言叹为观止。   她那占据了一整面墙的书柜,所有的书也必须按照书脊颜色的冷暖渐变顺序来摆放,有如一张巨大的色卡。希言时常能见到许玥微眯着眼睛,站在书柜前,不断地比较颜色,调整顺序。那样仔细严谨的神情,让希言一瞬间就能想起她平时在教室里讲评作业的场景。   对于地面上掉落的头发,许玥也是格外神经质,若要见到有一丝头发的痕迹,她就像见到了蛇或蜘蛛这类生物一般,很是紧张地站在一边,无论如何也不愿走过去,直等到希言过来替她清理地面。   希言从小到大念寄宿学校,回到家也是被保姆尽心照顾着的,她的生活上并不精致讲究,很多时候,她也是以最大的努力来迎合许玥一切苛刻的细节要求,尽量让她满意,同时,希言也有些好笑地发现,原来自己的脾气还这样的好,原来自己还是这样有耐心的一个人。   有天晚上,希言正站在阳台上看着漫天繁星,突然见到流星一闪,又见到了另一颗,许玥走了过来,从背后抱住了希言,轻声地说:“我总觉得,好像在很久从前,我们就是这样细水长流地生活在一起。”   希言却难过得几欲落泪,她很想说,从前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并不是我,却又不忍心点穿,眼睛里逐渐浮上一层水雾,依旧是微笑着回答:“是的,我也这样觉得。”   第38章   新学期开始,大学的最后一年。   第一周是许玥的生日。前一天下午,希言送给她一对透着淡粉色的白玉耳坠,形状是颗细小的珠子,镶嵌着一圈精细的银饰,如同剥了壳的荔枝那样晶莹可爱。   “我很喜欢看你穿这种颜色的衣服,特别漂亮,可你常年总穿深色的衣服。”   “我平时要上课,不能穿这样粉嫩的颜色走上讲台呀。”许玥柔声地说着,双手挽过希言的脖子,在她脸上亲过几下,又注视着希言。   “那你不上课的时候穿得鲜亮一点好吗?”希言也伸手环住了许玥。那是初秋的黄昏,落日的余晖正洒满了房间,依旧是保留着夏日间的那份缱绻。或许是窗前的光线太亮,她半低下眼帘,目光温婉,唇边绽放着柔情的微笑。   “我明天就穿这个颜色的裙子来给你看好不好?”   “好。”希言笑着点了点头,在她的唇上轻吻了一下,欢欣至极。   第二天上午的专业课是绘画系的一位老教授主讲,许玥也在一侧旁听,她穿着浅粉偏藕色的无袖连衣裙,裙面上有着白色的精致刺绣,妆容素雅柔和,头发也仔细地挽了起来,露着光洁修长的脖颈,犹如一株挺立的新荷在含苞待放。她正戴着希言送给她的耳坠,小巧的粉色玉珠嵌在她白皙的耳垂上,闪现着柔嫩可爱的色泽。   希言看着不由地心旌摇曳,若不是身处上百人的教室,她一定会走上前去抱住许玥,将绵密的亲吻落在她的耳垂和脖颈,然后注视着她的眼睛,与她的目光缠绵,又告诉她,你今天很美。   陷入进那甜蜜的幻想里,希言早已忘记听课,只是恍惚而痴迷地看着许玥。   坐在许玥身边的是陈妮娜。自从她的表白被许玥拒绝之后,这还是希言初次见到她和许玥一同出现。   此时,陈妮娜的神情很是泰然自若,她正对许玥悄声说了几句话,许玥没有听清,下意识地偏过头贴近了些,让陈妮娜附在她的耳边窃窃私语。   见到这一幕近似耳鬓厮磨的暧昧景象,希言才惊醒过来,只觉得一棵荆棘树苗正从心底里破土而出,刺痛了她的目光,也隐约刺痛了心扉。   讲课只有一小时,剩下的时间是去教室里做作业。走在回教室的路上,希言接到个短信,是转账提示。暑假末期希言接了一批画稿,由于数量过多,她招揽了教室里的其他三个同学一同完成,出版社按照约定将稿费打到希言的账户上,而如今她却发现数目异常。   立刻拨去电话询问,编辑说是扣税,希言追问为何事先不提,电话却被迅速挂断。   一回到教室,希言马上就打开电脑,找到那个工作群,正巧也有另一个人在问同样的问题,那位编辑就回答说这是约定成俗的规矩,希言也反驳了过去,结果对方竟是出言不逊,直威胁着希言,叫她少生事端。   希言也不是性格软弱的人,她立刻就不客气地开始打字回击。   正当许玥带着浅笑,拿着名单册款款地走进教室,见到的却是希言紧咬着嘴唇,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如同七月的一场雷阵雨。许玥特地走到希言的身边多停留了一会,期待她能看到自己的裙子,却始终不见希言回头,不由地收敛起微笑,有些愠怒地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在和人吵架。”希言依旧是头也不抬地回答。   “关电脑,现在是上课。”许玥简洁地说完,转身就要走开。   “不要!”希言有些气急败坏地说,她此时正是怒火中烧,只好将电脑屏幕死命地扣上,盯着桌子,用力地深呼吸过后,才无奈地拿出画纸。   许玥回过头来,看着希言,没有再说话,又转身离开了。   下课后,许玥穿过走廊,准备回自己的工作室,希言追了过来,拦在她面前,低着头说:“刚才,对不起。”   许玥漠然地摇了摇头,越过希言,继续向前走去。   希言立即又跟在许玥的身后,见她放慢了脚步,没有回头,却又在问:“你刚才是在和什么人吵架?”   “我给一家出版社画了一批插画,但是他们给的稿费有些问题,所以正在网上追问。”   “你跟我来。”   随着许玥一进门,却赫然发现她的桌上正摆着一束纤柔的百合花,嵌着生日卡片,希言有些惊讶,这几年都是在教师节那天,她的桌上才会出现花和卡片,似乎从未见到有人在她生日这天送过礼物。   希言顿感疑惑,眼前却又浮现出了她客厅里的那张婚纱照。   “是个大三的学生送的。”   见到希言在看,许玥不经意地解释了一句。希言不由地多看了一眼,粉色的包装纸和卡片,直觉应该是个女孩送的,立刻有种莫名的酸涩感陡然涌现,如泉水一般滋养着心底里刚生长出的那棵荆棘树。   “她为什么知道你的生日啊?”   “你不也知道吗?”许玥有些诧异地看着希言,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你去年也没带过大二的课,难道她一进大三刚认识你就知道了你的生日?”   “那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你总是问这个?”许玥的神情颇有些不耐烦。   “只要不是你告诉她的就行!”   “你今天真是莫名奇妙。”   许玥开始生气了,转身就在工作台前坐下,不再看希言。   “对不起,我不问了好不好?”   见到许玥的神色不豫,希言赶紧走过去,从背后俯身拥抱住她,小心地观察着许玥的神色,见她并没有推开自己,又微笑着将脸埋进她的脖颈,闻到那早已熟悉的花香,终于,才开始细密地亲吻她,又在她的耳边轻声地说:“生日快乐。你今天真是漂亮,你进来的时候,我周围的人都在兴奋地尖叫,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   “当然有听到,你们那些怪叫声,很没礼貌。”   许玥的语气依然冰冷,但神情早已缓和,一抹微笑逐渐浮现在唇边。她将希言拉到面前,示意她坐下:“告诉我,你和那家出版社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希言就将事件的过程说了一遍,许玥微眯上了眼睛,略思索了片刻才说:“把和联系你的那个人,名字和电话都告诉我。”   希言从手机里翻出了联系方式,写了下来拿给许玥,她看了一眼,然后打开抽屉,拿出手机,若有所思地说:“你们这点收入,不应该会被扣这么多的税,应该就是他们底下的人私吞了一部分,我帮你打听下,你先去吃饭。”   “好,我给你带午饭回来好吗?”   许玥没有回答,只是随手拿过了她的校园卡递给希言,然后低头看着手机。   希言去了三家不同的餐厅,搜寻了好几遍,才终于给许玥挑了一份紫米粥,又买了一份虾仁炒西兰花,其余的,就再也找不到她能吃的东西。   端着午饭回去,许玥一见到希言就说:“我已经替你解决了,他们会给你补齐剩下的钱,你等会回去查账。”   “嗯,谢谢你。”希言放下了餐盒,又抱住了她,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   “不过,希言,你现在是缺钱用吗?”许玥问道,她侧了过脸看向希言,颇有些关注的神色。   “不是,这批画稿我接下来以后,分给了张宇冬他们几个一起做,所以不去追问的话,我过意不去。”   “也对,这笔收入你也理应追回。不过以后网上不熟的人找你约稿,你不要随便接下来。”许玥停顿了一下,又拍了拍希言的手,说:“你年纪小,又没有经验,容易受欺负。你要是真愿意画这种商业插画,以后我来给你介绍。”   “好啊!”希言立刻就点头,然后又走到了桌前,为许玥打开餐盒,又将筷子送进她的手里,   “总是让你照顾我吃饭,等你毕业了以后我可怎么办?” 许玥又微笑着说。   “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希言也笑着回答她。   下午,希言果然就收到了提示转账的短信。她并不知道许玥是通过什么渠道解决的这件事,之前对希言说话丝毫不客气的那位编辑,此时也在网上留言,语气诚恳地向希言道歉,又求她不要再追究下去。   第39章   那天,希言刚走下楼,隔着很远就见到许玥走了过来。她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短裙,细跟高跟鞋,手里提着电脑,正是刚上课回来的模样。   希言不由地停住脚步,看着她笑了起来。即使和她朝夕相处,又有过那样多亲密的时刻,但如今见到她出现在眼前,仍然是抑制不住地心跳加速。   可是,待许玥一走近,希言的笑容凝固了,她才看清,许玥并不是独自一个人,她身边还跟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小圆脸,雪白的皮肤,一双神采飞扬的大眼睛,齐肩的长发,那一种希言再熟悉不过的欣喜与期待,正洋溢在她的小酒窝里。这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   一瞬间,希言就想到了在许玥生日那天所见到的百合花。   此时,这个女孩正将双手背在身后,一个很娇憨的姿势,她的身高只刚过许玥的肩膀。许玥也时不时侧过脸去低头看向她,那一低头的柔情,在希言看来也是极为宠溺的。   许玥从来不会这样低头看着自己,希言有些落寞地想,她开始为自己一米七二的身高而感到万分自卑。   见到是希言正站在前方,许玥就对身边的女孩说过几句,她笑眯眯地对许玥一挥手,转身就活泼泼地跑开了。   “怎么在这里站着?”   许玥走到了希言的身边问道,一如既往地带着微笑,可希言觉得,她这样的微笑里尚且停留着方才的那片柔情。也曾以为,那样的柔情独属于自己。   心间的那棵荆棘树又开始茁壮生长,带刺的枝条扎得内心深处一片生疼。   希言没有回答许玥的问话,只是沉默地从她手里接过了电脑。   其实,希言并不理解自己为何这般介意,她见惯了许玥受学生的追捧,也时常见到有学生来对许玥流露爱慕之意,从来都觉得这是一件极正常的事,甚至有些得意,并在一旁颇有兴致地观看着。   但此时,这个女孩却让希言本能地产生了敌意。   不久之后,希言知道了她的名字。   那天,又在楼道里遇见了许玥,她身边又跟着这个女孩,手里抱着一叠书,一见就知是在替许玥拿着。她带着明快的笑容在对许玥说话,许玥也听得兴致盎然。走到一半,只见许玥想把书拿回来,而这个女孩却将身子一偏,不让许玥拿过去,活脱脱就是一副撒娇的模样,许玥也只是微笑着。   希言感到一阵涩重的泪意直涌上眉心,她从来不敢对许玥这样的撒娇。再也无法忍受下去,只觉得那棵荆棘树膨胀得几近将心房撑爆,如同在回应这种剧烈的冲击感,她不假思索地快步走了上前。   “希言,这是李姗姗,比你低一级,不过和你是同一年的。”许玥仍旧是带着微笑告诉希言。   “希言学姐好,我认识你很久了。”她的声音很是悦耳,也是笑得一脸明媚,那一瞬间却让希言联想起大一时的郑涓涓。   “李姗姗,你好。”希言听到自己在用一种冰冷而陌生的声音向她问好。   “你叫我姗姗就好了,我听许老师说过你很多次,大家也经常谈论你呢!”   “是吗?”希言抹出一丝毫无温度的微笑,然后看向许玥。   “姗姗,把书给我,你先回去吧,谢谢你。”许玥的声调和她的眼神一样柔和。然后,李姗姗继续带着灿烂的笑意,把书还到了许玥的手里,又对许玥说了声再见,也对希言很可爱地挥了挥手,转身就跑了。   希言毫不犹豫地把那些书从许玥的手里抢了过来,替她抱着,陪她一起回了工作室。   等不及关上门,希言就扑过去抱住了许玥,低头将脸埋在她的肩上,不说话,如同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许玥有些不解,她轻抚着希言的头发,柔声地问:“怎么回事?”   仿佛是为这样的温情所鼓励,希言没有回答,却突然用力地吻住了许玥,然后闭上了眼睛,那一种冰凉清甜像果冻一般的触觉瞬间蔓延开,让她忘记了一切,开始出于本能地仔细吸吮着,品尝着,又感到许玥也在温柔地做出回应,也在自己同样柔嫩的唇上亲昵地摩挲着。   那个片刻,希言只觉得这个世界安静至极,似有无数幻影在四周飞舞,变化不断的光线里穿梭着一阵糖果色的绵绵细雨,轻柔地飘落着,覆盖到全身,有如湿润的画纸上缓慢晕开的大片色彩。这不是她和许玥的第一次亲吻,却从来不知原来会是这般甘美沉醉,她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许玥,渴求着更为深入的缠绵,却突然被推开了。   希言惊讶地发现,许玥正看向门口,而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门口似乎刚有人走过。   许玥立即走上前去锁门,又回过头,带着一脸责备的表情对希言说:“以后记得先锁门然后再……”   她没有说完,只是将视线移到了窗外。   很少见到许玥流露出这般焦虑紧张的神色,希言也有些不安,她低下头,努力调整着呼吸的频率,却又忍不住地回味着方才的那种甜蜜,也为自己刚才的动情而感到羞愧。   那天以后,希言却并没有听到任何的流言蜚语,但也许是她始终过着游离于主流群体之外的生活,无法感知到其中的波澜,或是她早已处在漩涡中心,反是异常平静。   只是,希言又再次遇到了李姗姗。   那天,希言正路过学校的甜品店,却很意外地见到许玥站在门口,她依旧是穿着紧窄的黑色短裙和细跟高跟鞋,挺直着后背,身姿永远是那样挺拔绰约。那些从甜品店进出的女生们,端着饮料,咬着吸管,都在不断地回头看她。   并没有细想,希言只是很惊喜地走上前去,却忽然见到李姗姗端着两杯奶茶走了过来,先是笑眯眯地将校园卡还给许玥,又将一杯奶茶送进她的手里。   瞬间血液像凝固了一般,希言又有些尴尬地停留在半路中,她知道许玥从来都不喝奶茶,而她的校园卡也向来都是自己替她保管,她只有去图书馆的时候才会要回来,从来不会交给第三个人。   而此时,李姗姗又是笑得满脸灿烂,格外天真无邪,希言也很落寞地发现,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有这样的笑容。   片刻间,心中那棵肆意生长的荆棘又成了一颗炸弹,并且开启了倒计时即将被引爆。希言快步走了上前,在许玥的面前一站,平视着她的眼睛,不说话。   许玥立刻就微笑着和李姗姗告别,目送着她的背影走远了,才转过头来对希言说:“我正找你有事。”   希言却低下了头,不愿看到她此时的微笑和眼神里流淌出的柔情,却听到她在说:“我有个出版社的朋友,看过你的作品以后很喜欢,上次在我的画展上他也见过你。”   “……”   “他们现在有一套书需要画插画,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将你的联系方式告诉了他。过几天他会给你打电话。”   “……”   “在稿费上他们不会亏待你的,只是时间可能比较赶。”   “……”   “还有,你的自述信写完了吗?我等会去给你看看。“   “……”   “你这是怎么回事?”见到希言始终沉默地低着头,不回应一句,许玥开始有些不解。   “以后你想喝奶茶告诉我,我给你买!”希言突然抬头说,只是拼命压制着泪意,心里阵阵难过。   “你说什么?”许玥立刻很诧异地看着希言。   “还有,你的校园卡不许交给别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没有!我就是想告诉你,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和这个李姗姗在一起!”   “你简直不可理喻!”   许玥很是生气地转身走开了。   希言也转身回到了教室,伏在桌上,内心的情绪被点燃之后,却是轰炸得灰飞烟灭,空无一物。泪意逐渐涌现,她很渴望此时许玥出现在门口,如平时那样,用一个柔美的微笑安慰着自己,然后靠在她温暖的怀抱里痛哭一场。   于是,希言时不时地回过头去看门口,却看到,许玥果然就站在那里。   然而,许玥并不是来安抚希言的。   她直接走进了这间因为她的出现而突然变得安静的教室,走到希言的桌前,语气冰冷地问:“你的自述信到底写了多少?”   没有见到期待中的微笑,希言只觉得困惑,瞬间又为她那种凌厉的眼神所惊醒,又突然意识到,近期许玥一直在催促自己完成申请留学的自述信。   “我还没有写完。”希言心虚地低下了头,她并没有勇气告诉许玥,近期又另接了一批新的画稿,占据了大量时间。   “你自己的事要上心一点,不要轮到我來替你着急!”许玥的语气满是烦躁,让希言听来不寒而栗,   “先拿过來给我看。”   希言赶紧将桌上的打印稿拿给许玥,她立即接过來,在希言的身边坐下,拿过铅笔开始了修改。起初她只是挑出语法错误,修改词汇,紧接着就改动起句子。   “这几句,你写完以后有没有读过?你过来给我再读一遍,你觉得你能看懂吗?“她在几个句子下来回划线,似乎在反复比较一般,才有些困惑地抬起头看向希言,再又划掉。   希言自是不敢回答,只是紧张地看着。   “这一段你是在凑字数吗?完全是废话!”许玥又直接将一整段用铅笔重重地划去。   “你到底有在认真写吗?我已经完全看不懂你在写什么。”她突然生气地看向希言,“你给我出來。”   她将铅笔一扔,起身就走。   希言也赶紧跟随了出去。   “你现在成天在干什么?如果不是我來追问你的自述信,你大概一直都不会写完吧?你的作业我还没追查,大概也是没有做,对吧?还有,你是不是觉得现在和我关系不一般,所以就有些肆无忌惮了?”   许玥的音量不高,而她说的每一个字却砸进希言的心里,像是寒风夹杂着冰雹一般。希言有些无助地低着头,她无法回答这些尖锐的问题,唯有大脑一片空白。   “还有,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就有能力有资格來约束我?我去做什么,见什么人都要得到你的许可?”   “我没有……”   “我现在这样挂心着你的事,然后你就是用这样一种莫名奇妙的态度來对付我?”   “我……”希言不敢再有任何的反驳,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以后你的事我不会再管,我也不想再管!”说完,许玥迅速就转身离开了。   第40章   “对不起,我错了,求你不要生气。”   第二天,希言站在了许玥的工作室门口,低着头说。   许玥正坐在桌前,希言不敢走上前去,也不敢抬头看她。   “我没有在生气,我只是不喜欢你现在的态度。”只听到许玥那平稳的,却不带温度的声音传来。   “我有点不明白。”希言小声地回答。   “我仍然是你的老师,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希言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有过亲密之后再保持警醒是极为艰难的,希言的确是经常忘记,许玥也还是她的老师这一事实。   “我也不喜欢被你约束,而且,我们之间的关系……还并不至此。”   听到这句话,希言立刻就抬头看着许玥,只见她靠向椅背,目光空洞地盯着前方的墙壁,神情有些疲倦。   许玥沉默了片刻,突然又拿过桌上的几页纸递给了希言,说:“你的自述信,我基本给你改好了,没有写完的也替你写完了。”   希言有些不知所措,只是麻木地接了过来,又听许玥说:“过几天,我再和你约时间检查你的作品集,近期没有事的话你不要再來找我。”   “你……你的意思是?”   “我们以后保持距离。”   说完,许玥就拿过了一本书,低下了头,然后漠然地说:“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   希言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了教室,她不明白许玥为何会突如其来地变得如此冷漠而疏远。那一瞬间希言却想到了很多,许玥每日摆在桌上的那株向日葵,她无名指上的钻戒,她客厅里的那张结婚照,还有李姗姗那明媚的笑脸,甚至,还有那个夜晚,自己用哭声对她表示出的拒绝。   心下委屈,交织无法言语的晦涩心情,那种来历不明的眩晕又再次出现,视力也变得模糊。她低下头,失神地看着许玥为她改写的自述信,A4的打印稿,遍布着她用细铅笔写的字迹,清晰工整,极容易辨认。   希言满心困惑,却再也没有勇气去问出那些想问的问题,她即将第二次考雅思,也是数天没有再见到许玥。   其实希言的确是不知道,那时许玥已是多番被院长找去谈话,面色冷峻地告诫她处理好与学生的关系,虽然院长并未详尽地将那些投诉与流言告知许玥,但她立即明白事出何因。   许玥早已知晓,自己对希言的特殊关注与密切交往是全学院公开的秘密,面对着那些层出不穷的,恶意或是好奇的议论与猜疑,她从来只是淡然微笑,并不作解释。因为她并未真正在意。从某种程度上,她一直将希言视作未长大的孩子,她深知希言对自己的感情沉厚,以及渴求温暖的那种依恋,这一切都让她无法自持地心生怜爱,却足以让她愈加冷静地给予疼惜和照拂,并藉此抵制一个刻意回避的事实,这样的依恋其实是相互的。   但是,做为感情的回报,她对希言却有着强烈的责任心,她认为自己需要保护这个孩子,永远将她停留在这个安宁的,没有伤害的世界。   面对着院长的慎重谈话,许玥同样也没有辩解,她承认是自己行为不当,并很快做出了决定。保持距离。   其实,这并不是解决方式,而是对她自己的一种警示,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勇气去直面内心。   考完雅思的那天下午,希言回到了教室,正见到许玥站在走廊里,仍旧是一身很漂亮的黑色连衣裙,有几个女生围在她身边说笑,为她拿着电脑,抱着书,李姗姗也在其中,气氛和睦热闹,许玥也是一脸温暖的笑意。   希言落寞地看过一会,却只是低下了头,然后神情恍惚地回到教室,伏在桌上发呆,此时,张宇冬也正安静地走了进来,并没有和希言打招呼,也是同样坐下來伏在了桌上,也和希言一样,仿佛经历了某些无法承受的事情一般。   还是希言先发现,张宇冬此时竟是如此的沉默。她困惑地走了过去,问:“冬冬,你怎么了?”   张宇冬摇了摇头,然后看着希言,出言欲止,犹豫了很久才回答:“希言,我和我男朋友商量好了……我们准备一毕业就结婚的。”   “噢,那提前恭喜你们了。”希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留意到张宇冬那担忧的眼神,只当她此时的沉默仅为害羞而已。   “可是我这个月的例假推迟了好几天,我很担心……”   “不会有事的,你看我也经常很担心,每个月也总是会推迟,但也一直没出过事。”希言只是在回想着许玥那满脸的笑意,和她四处播散的温柔。   “什么?你?你经常?”张宇冬的眼神立刻就亮了起来,闪过一丝惊异的神色。   “是的,要不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可能会放心点。”希言又伸手握住了张宇冬冰凉的手,心不在焉地说。   几天后,希言抱着电脑再次去了许玥的工作室。   见到希言进来,许玥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她此时的妆容精致,挽起头发,露出柔嫩洁白的脖颈,仍旧是用着希言最为熟悉的那种花香味的香水,若在平时,希言会很自然地靠进她柔软的怀抱里,要和她亲昵一阵。可此时,无论如何也不敢有这样的举动。   许玥只是看着希言的作品集,沉默,所有的情绪都隐匿进她深邃的瞳仁里,有如墨色的雾气晕染在无边的黑夜中。那一瞬间,希言几乎都开始怀疑,这三年里和她的点点滴滴,与她那些亲密的片刻,是为真实发生过还是仅为自己的想像。   直到看完,她才返回到第一页,开始逐一给予修改建议,仍然很是细致,也有耐心,但语气却又那般冷漠。希言不敢多问,只是边听边做好笔记。   临出门前,希言有些期待地再次看着许玥,希望能看到她的微笑,或是一个出言欲止的眼神,或是任何一个袒露心声的表情。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她只是神色自如地回到了工作台前,用铅笔在水彩纸上有条不紊地描起了线稿。仿佛是从前的无数次一般,她坐在那个角落里,有着与世隔绝的清冷。   那天下午,整间走廊都不见人影,希言正坐在教室里赶着画稿,却逐渐听到阵阵热闹的音乐声从运动场的方向传来,一时之间,希言只觉得烦闷难忍。索性扔下画笔,下楼走向了运动场。   此时的阳光仍是很浓烈,正是初秋时节,空气里仍然停留着夏日里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让人心生怀念。走到了观众席的最顶端坐了下来,那里的视野开阔,能看到整个运动场上都是一片欢腾,处处彩旗飘飘,映在湛蓝的天空下,那是可以持续整个九月的晴天。   又要开运动会了。   在过去几年中,每一次的运动会,希言都是躲进教室里画作业,或者直接回家。由于脚踝和膝盖的那些旧伤,她终生不能从事任何的剧烈运动。   此时,她正羡慕地看着台下的那一群女孩,在运动场中央排练着舞蹈,健康,欢快地跳跃着,那种自己再也不能负荷的大幅度跳跃,从前在舞台上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可如今无论怎样小心谨慎地去练习,再也做不到了。   四周也时不时传来欢呼声,扬声器里正播放着的流行音乐,塑胶跑道上有人在练习接力赛,阳光下那样的奔跑,无忧无虑的欢笑,那样天真而明媚的笑容,仿佛这一切,都是希言所无法参与的热闹。   落寞的心情,通常会将记忆中的残缺无限放大。那些千疮百孔的过往,那些未曾愈合过的伤痕,此时如同在阳光下散落一地的碎玻璃,照耀得无比透彻。   她突然只觉得满心苦涩。在没有妈妈,没有麦当劳也没有动画片的童年岁月里,她也未曾觉得是这样的艰辛。在遍身伤病,打过数针封闭又面带微笑地走上舞台时,也不曾觉得如此的疼痛。甚至,在得知今生再也不可能重返芭蕾舞台以后,也未曾觉得这般的绝望。   成长和衰老,其实都是一瞬间的事。   那一刻,她就只想到许玥,她曾经是那样温情脉脉地为自己抚平过伤痕,为自己弥补了生命中的那些遗憾,她如同一株炫目而挺拔的木棉树,生长在自己未曾完美过的生命中,用那一树如火如荼的花朵,曾经照亮了自己过往的那些阴暗,有了她的世界,从此不再有孤独和寂寞。此时,希言极渴望能回到从前,靠在她柔情的怀抱中,呼吸着她身上那混合着百合与牡丹的醉人花香,重新回到那个平静的,没有受过伤害的世界里。   第41章   带着那种落寞的心情回到教室,希言却又看到,许玥正站在自己的门前。她目中无神地平视着前方,仿佛楼下的那些热闹喧嚣也是与她毫无关联的另一个世界。   希言并未在意她的表情,只想走过去扑进她的怀中,有如失而复得一般的欣喜,却听到许玥在问:“我那个杂志社的朋友有和你联系过吗?”   为她没有温度的声音猛然惊醒,希言赶紧点了点头。   “你的雅思成绩出来了吗?”   “还没有。” 如今对她的问话,希言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怠慢了。   “知道分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好。”   “那我先走了。”   “你……等一下。”   见到许玥回头,希言突然就鼓足了勇气地对她解释道:“我并没有想要……约束你,只是我很介意李姗姗,因为我看得出,她很喜欢你。而且……而且你也同样喜欢她。”说完,她的眼神又迅速暗淡了下来。   许玥只是摇了摇头,低声说:“你不必这样介意她。”   她的语气中透露着无奈,突然将手机递给了希言,原来她是一直拿着手机等待在这里。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条短信,没有名字,只有一串电话号码。   “许老师,从我两年前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之后的每天都在想你,无时无刻地想念着你说话时那含笑的眼神,还有你的裙边轻拂过桌沿的那种温柔,我爱你。姗姗。”   希言顿然惊讶,这般直白的心声,这般缱绻的爱意,竟是出现在别人的短信里,虽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目睹时又是万分震撼。仿佛是独属于自己的领地正在被人一点一点地蚕食和侵占,酸涩的感觉弥漫在心间,眼眶阵阵发热。她不由自主地又看向许玥。   “他们说,我总是处置不当与学生之间的关系,看来,果然如此。”许玥有些苦涩地一笑,低下头开始编辑着回复,然后又拿给希言看。   她回复的是:我是你的老师,我对你和其他所有学生一视同仁,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对我说第二次。   在希言的注视中,她按下了发送,然后又抬头看向希言,她的眼神里竟是有着难言之隐一般,可是,瞬间她就恢复了平常,希言想从她的脸上再读出任何的表情,原以为会有安慰,不舍,或者内疚,却是什么也没有。   可是希言并不觉得释然。   虽然从那之后,希言再也没有见过许玥和任何的学生有所接触,她依旧是形单影孤地出现,清脆的高跟鞋声总是会空寂地回响在走廊的另一侧,然后打开工作室的门,再又重重地关上。   但许玥又时常给希言打电话,为她分析雅思成绩,为她详细分析申请的学校和专业,她依旧是记挂和关心着希言的每一件事,可语气却又极为疏离,不复有从前的柔情。   希言始终不敢主动去问,她无数次期待着许玥能说出些什么,可她却什么也不说,让希言只觉困惑与失望。   终究是有天按捺不住,希言直接去了许玥的工作室,进门之后就将她紧紧抱住,伏在她的怀中,试图唤回她们曾有过的那种亲昵,她并没有拒绝希言,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空洞的目光中透露着一丝忧愁,那是希言所读不懂的复杂情愫。   再次失落地回到了教室,正赶上张宇冬炖好了一锅莲藕排骨汤,见到希言回来,她就盛了一碗递过去。   温热的汤喝下去,那种平实的温馨在一瞬间就盈满了全身,希言从来都不知道食物原来有这样的力量,能让她从恍惚状态中迅速平复过来,她很快就喝完了一整碗,然后感激地看向张宇冬,却发现张宇冬又是一副出言欲止的表情,她问:“希言,你们每次难道不采取什么措施的吗?”   “什么?”希言非常地不解。   “你上次说,你每个月都担心会……那你们要采取点安全措施啊。”张宇冬那忧心的语气让希言很是困惑。   “上次?”希言猛然想起来,几日前和张宇冬的对话,她有些惊讶地问:“难道,你当时是说担心会……会怀孕?”见到张宇冬在点头,她突然就笑了起来,“你误会了,我都没有……”   说完又觉得脸上发烫,她想到了,张宇冬一直是误以为自己有个男朋友,澄清过多次,似乎她又总是不相信,只好赶紧又转移话题:“那你怎么样了?”   “虚惊一场。”此时,张宇冬正是笑得一脸轻松。   希言犹豫了一下,有些为难,但又忍不住好奇地问:“冬冬,难道你们现在就已经……?”   “嗯。“张宇冬点了点头,又有些羞赧地说:“希言,可能有些事你还不懂,其实两个人感情到了一定程度,发生了更为亲密的那种关系……是件很自然的事情,从前我和你一样,也觉得无法接受。“   希言也不知如何接话,只是低头看着地面,又听到张宇冬在说:“这个……其实是联系感情的一种方式,特别是有时候,两个人之间生了间隙又不知如何修补的时候……希言,等你将来就会明白了。“   可是,希言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   某一个奇异的想法,电光火石地浮现了出来,瞬间击垮了她的理智,如冰雨夹杂着雪花一般陡然扑朔进到她此时混沌的思绪之中,让她突如其来地觉得脑海中一片清明,而全身却有如置于火炭之中,有灼热的火星在接连不断地崩裂着,那是内心无法抑制的悸动。   有天下午,希言终于在通过停车场的路上遇到了许玥,她立即将许玥拦住,鼓足了勇气问:“晚上……你带我回去好吗?”   “你想干什么?”许玥有些不解地看向希言,又迅速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满脸的戒备和警觉。   “你说要等我毕业,可是我不想等了,我现在愿意和你……”希言没有勇气说完接下来的话,只是抬起眼睛,认真地看向许玥。   “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许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希言,但她瞬间就平息住内心的震撼,眼神依旧深邃而清冷。   “我知道,我是认真的。”   “等你头脑清醒的时候再来和我说话!”她立刻又想转身离开,却被希言拦住。   “你那天说,我们之间的关系还不至此,可是我想……我想……”   希言只觉得她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无法继续说下去,只是低下了头,不敢去看许玥。   “你想,通过这个来改善和我的关系?”   说完,她直接推开希言,头也不回地走开了。留下希言在身后突如起来地爆发出哭声,如撕裂的锦缎,回响在黄昏中那失去了温度的阳光里。   希言又是痛哭了很久,她为自己的卑微与盲目而感到一种毁灭式的绝望,那样无节制的痛哭再次引发了视力模糊,她不得不再去医院,如她从前做过的数次检查那样,始终是无法查出病因。   当然,最终查明原因,那是在两年后了,是在英国的一家精神病医院。   第42章   有天清晨,希言来到了教室,却发现门口放着一束火红热烈的玫瑰花,嵌在其中的卡片上正写着自己的名字。   这几年里,时不时能见到这样的意外,希言原本打算如平时那般,抬手就向垃圾桶里扔去,但这一次她却缓慢地打开了那张卡片。   这是材料工程学院的一个男生,卡片里留下了他的手机号,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希言立刻就拿出手机回复了过去。   仅在五分钟以后,这个男生就出现在希言的面前。一如寻常,希言对此人的长相毫无印象,普通至极,仿佛她一眨眼睛就会忘掉,唯一的特征只是个子很高,和希诺一样,站在他的面前,甚至需要抬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于是,她淡漠地微笑着,她只觉得自己此时的笑容十分诡异,却见对面站着的人万分惊喜。   希言有了男朋友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学院。她也不再素面朝天地躲在教室里埋头画画,每日涂着浓艳的烟熏妆,嚣张地挽着这个叫做陈逸的男生,装作一脸喜庆甜蜜的模样,竭力招摇在校园的每一处。   终于,希言的目的达到了。   那天,她和陈逸走在图书馆前,遇见许玥正迎面走了过来,也许是接近冬季的缘故,她的肤色格外白净,穿着米白色的风衣,身型纤瘦,头发挽得一丝不乱,戴着一对闪亮的镶钻耳钉,眼神沉静,不辨悲喜。   若在从前,希言一定会跑过去仔细地看她的耳钉,又笑着告诉她,你今天很好看。   但此时,希言只在路中央放慢了脚步,直等到许玥走近了,才换上含情脉脉的微笑,转身去抱住陈逸,闭上眼睛,往他身上靠了过去。   然后她听到了许玥从他们的身边翩然而过,清脆的高跟鞋声,那是她一如既往的优雅,阵阵花香味飘来,却并不是希言所熟悉的那种香水,而是一种混合着蔷薇和檀木的冷香,陌生地浮动在微凉的空气中,然后又渐行渐远。   那般深爱的人,她居然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路过了自己和别人拥抱的场面,全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那一刻,希言只觉得心中犹如被冰雹砸中,巨大的失落感袭来,她立刻就从陈逸身边逃离开,回到了教室却又不知所措。   等了一晚,也没有等到许玥来找她,也没有短信和电话,心中最后一道火焰突然熄灭了,希言那样失望地发现,原来许玥对自己并没有那般在意,她曾给过的那些亲密,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些情意,原来都只是自己的错觉。心里那阵阵的哀痛,正如此时那寒瑟的秋风,拂扫在万物凋零的校园里。   那天下午,希言陪着陈逸在校园里散步,陈逸似乎在给她讲着专业实习课上的一些趣闻,她面带微笑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只是,未曾听进一个字。她正在不断地打量着四周,试图寻找许玥的身影。   路过一片树林时,希言才收回了视线,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被压靠在一棵松树前,腰间被粗暴地骤然箍紧,那力度之大,让她顿感陌生又恐惧,然后一阵流露着欲望的亲吻扑面而来。希言竭尽全力地挣脱开,猛然抬头看向这个似乎从来都没认识过的男生,满心的厌恶和震惊,加之积累数日的委屈,使得她终于忍无可忍,转身就逃开了。   此时,她无论如何也要见到许玥,仿佛是个受到了惊吓的孩子,急不可耐地想躲进母亲的怀里痛哭一场。   开门时,许玥正拿着画笔,她披着一件米色的开衫,挽着衣袖,手腕沾着几处颜料的痕迹。   她一如既往的温婉娴静,那般美好,希言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靠进了她柔软的怀抱中,那个落满了阳光和花香的世界,这是希言终生所眷恋的所在,她永远都不能离开。   许玥没有推开希言,只是向四周扫了一眼,任随她拥抱着,然后锁好门,扬起了一丝微笑,问道:“被男朋友欺负了?”   “不,我爱的人是你,从始至终,我都只爱你。”一说完,希言立刻就忍不住哭出声。   “我知道。”她仍然是这样的回答,语气平缓。   希言抬起头来看向许玥,看着她那双沉静而深邃的眼睛,用一种悲哀得近乎绝望的声音说:“对不起,这些事,都是我做得不对,我现在求你,你不要再生气了,也不要离开我好吗?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不能没有你。”   许玥的眼睛里突然闪过几丝动容,她放下了手里的画笔,轻叹了一声,说:“我没有要离开你,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到底是一些什么事情,你可以告诉我吗?”   希言用一种乞求的眼神看着许玥,只见她沉默了一会,简洁地回答:“人言可畏。”   “难道?”希言立刻就想到了与她亲吻的那天,从门口一闪而过的身影。   “是的,所以你要理解我现在的苦衷。”   “好,以后我……不再来单独找你,在学校,我会和你保持距离的。” 希言低下了头,小心地说。   “我原以为,你早已明白,所以你才会……” 许玥没有说完,只是苦涩地笑了一下,心里却有些微妙的失落感。   “对不起,我并没有想到,我只以为你要离开我……不过我会注意的,以后不要让你受人非议。”   希言并没有留意到许玥的表情和没有说完的话,她觉得格外难过,无法想像会是怎样的流言蜚语包围着许玥,她又承受了多少的压力。眼神迅速暗淡了下来,泪水又夺眶而出。   “其实我并不在乎别人怎样议论我,可我想保护好你,我不愿意你受到任何影响。”许玥微笑着用纤柔的手指抚过希言落下的眼泪,又在她一片濡湿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   这个柔情的举动让希言越发地控制不住眼泪,她伏在许玥的肩上,抽泣着说:“可我在乎的只有你,我只担心你过得不好,我也只害怕你要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虽然你还这样年轻,我不知道你的未来会是怎样,但我现在不能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说完,她也用力抱紧了希言。   她的拥抱是那般轻柔而又情意绵绵,仿佛是被一株柔嫩的花茎所缠绕,所渴求,所保护。希言安静了下来,不再哭泣,只是含着眼泪,很动情地说:“我也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是怎样,我唯一期待的,就是可以和你在一起。”   许玥没有回答她,只是陷入了沉默。   “明年你的毕业设计,我还会是你的指导老师。”隔了很久,许玥才轻声地说。   “嗯。”希言不觉意外地点了点头。她从来都觉得,自己的指导老师只有许玥,不会有别人。   “其实,近期我应该去医院,趁我目前身体情况还好……但是这次,他们要求我必须长时间的休假。所以我坚持要推到明年再做,至少我要等到你毕业。”   “你……是为了我?”   “是的。”   “你不要这样……”希言只觉得内心震撼。   “不,我是想告诉你,我也不想离开你。” 她认真地看着希言,那眼神里有着希言最期待的一种热切与真挚。   “你……”   希言没有说下去,唯有平息住内心的悸动,沉默地再次抱紧了她,她其实很想问许玥,你也是爱我的,对吗?   后来,希言没有再和陈逸相处下去,这样一种有如闹剧般的行为,让她心怀愧疚,无颜面对。   和陈逸的分手方式,也是直截了当,她只是冷漠地说,对不起,我另有所爱,然后转身迅速走开,不敢多做任何解释,也走得毫无留恋。   希言并不知道,年轻时的这次任性,会给另一个人造成怎样的伤害,也会在另一个人的生命中留下怎样的烙印。   当她所知道的时候,已然过去多年,那时她已长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小妇人,回国度假期间,正注视着她两个年幼的孩子在一间儿童乐园里玩闹,突然就听到了身边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条件反射地回头看过去,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正连声唤着他的小女儿,名字听起来也是“希言”。   她不由地微笑了一下,却又突然发现,这个人极为眼熟。   希言从来都记不住男人的长相,但这是为数不多的,她能记住长相的少数几个人之一,那是陈逸。   将分手的消息用短信告诉了许玥,她并没有回复,却在临睡前回了电话。   “这个人和你并不合适。” 许玥只是笑着说。   “……“希言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对这个相处了一个月的”男朋友”,除去记住了名字和长相以外,几乎不曾了解过。   “我觉得,还是从前追你的那个简维更好,你应该和他在一起的。” 她仍然是在笑,声音里明显带着些戏谑。   “我和别人在一起你很开心吗?”希言忍不住有些生气地问。   “你若真的有了男朋友,我会祝福你的,不过,一定要先带来给我看。”她在电话里竟然大笑了起来。   “不,有了你,我并不需要有男朋友。”希言很认真地说,而许玥却突然沉默了,她没有再回答,只是迅速地对希言说晚安,然后挂掉了电话。   自那之后,每个晚上希言都会接到许玥临睡前的电话,语气轻柔地聊天,最后互道晚安。   在学校里希言和许玥避免单独见面,但希言仍是每个中午给她买午饭,走在途中左右光顾,等到四下无人之时,才迅速走过去,然后留在她门口的窗台上。每在教室里炖了甜汤,也是趁着走廊里无人路过,赶紧送过去,又匆匆跑回。   希言为自己如同地下恋情一般的种种做法而感到有些好笑。从前和许玥的交往,似乎每次都有正当的理由和机会,使得自己可以安心地,水到渠成地走近她,似乎就不曾有过如此的小心谨慎。   此时,她觉得自己有如一个青涩岁月中的小小少年,眷恋着那个心爱的姑娘却又不敢声张,只是在她的门前留下一束花,又怅然离去。   这样的避人耳目,有时竟充满了新鲜和乐趣。   有一天,希言在教室门口发现了一袋巧克力太妃糖,包着玻璃纸里,用一根粉色的丝带束着,又精致地系成一个蝴蝶结,没有留下名字和卡片。但是希言一见就笑了起来,她想到了之前曾告诉过许玥,自己几乎没有吃过糖和巧克力,小时候不允许吃,长大了以后却又不会特地去买。   当然,希言不会舍得吃。   她去买了一个玻璃罐,将这些五彩缤纷的太妃糖装了起来,又将那个蝴蝶结系在了瓶盖上,摆在桌前看着,满心的甜蜜喜悦。   许玥见到了,只是不动声色地浅笑了一下。晚上才告诉希言这是为了奖励她的雅思考过了6.5。她的语气颇有些得意,仿佛是见到自己最钟爱的学生考试得了第一名那般心满意足。   希言唯觉感激。   她发现,尽管许玥不会用任何的承诺来回应她的爱意,也不会刻意去关照她那些脆弱敏感的情绪,可她对自己的好却都是各种实惠的。   她那般有耐心地帮助自己复习英语,比任何一个补习班的老师都要认真。她也是那样详尽地,毫无保留地教授了自己各种绘画技巧,素描,彩铅画,水彩画,工笔画,使得自己这几年里的专业成绩如此斐然。她也是那样挂心着自己申请留学的每一项事宜,有如关照亲人一般的细致。   希言突然发现,此生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以这般善意和恩情来对待自己。   “你对我太好,我无以回报。”希言这样地回答她。   “不,我只希望你将来回忆我的时候,不要把我当作你年少无知时犯下的错误。”她却突然很奇异地说,在希言瞬间出现的困惑中,迅速挂掉了电话。   到了大四上学期的最后一门专业课,已有很多学生去找工作和实习,教室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少,此时学校也通融,不再登记出勤率,只需最后结课时交上作业即可。   终于等到有一天,许玥走进教室来看作业时,只有希言单独在此等候。于是,迫不及待地关上门,伸手环住了她的腰,将脸埋在了她的颈侧,那熟悉的花香。很久都没有过的亲昵。   “想我了吧。”   许玥也会心地笑了,她亲昵地抚摸着希言垂落在身后那乌亮笔直的长发。   “我是属于你的,永远。”   这是此时,希言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第43章   新年的前夜,希言仍是在教室里独自赶着画稿。   那一晚,爸爸陪着去了希诺的外婆家,希言不愿同去,也没有勉强她。   本地的同学都回家了,外地的同学也去约会,或是呼朋唤友地聚餐看烟火。整间走廊几乎空无一人。   这正是一个适宜工作的静谧夜晚,希言却有些心绪不宁,但若说此时不孤寂,那一定就是自欺欺人。   电子闹钟正在放在桌前,清冷的绿色屏幕上显示着才9点,还有漫长的一夜要度过。希言放弃了一般地合上颜料盒,准备起身回宿舍。突然就发觉有人站在了门口。   那是盛装打扮的许玥,她围着华丽的皮草,锦缎织花的深红色旗袍,头发挽得极为精致,妆容明艳华美,缀着一对细长的金质耳环,仿佛她刚从灯火繁华之地走来,周身落满了浮世间的光辉,此时,她正站在这点着一盏孤灯的教室里,有如电影场景一般的虚幻,希言只觉惊心动魄,唯有看着她,久久也无法说话。   许玥只是微笑着对希言伸出了手,那几乎充满了救赎的意味,让希言就条件反射地走上前紧握住。   “你怎么会在这里?”两个人几乎同时在问对方,然后对视一笑。   “今晚……跟我回去好吗?”许玥轻声地问。   “好。”   希言低下了头,只是再次紧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十指交扣。   这一夜,似乎除去校园以外的每个角落都弥漫着喜庆的热闹。一路的喧嚣,她们却是一路沉默,孤寂了一个晚上,此时,希言觉得有如在梦中一般的彷徨。   洗过澡以后,希言穿着睡裙,安静地抱着靠枕坐在沙发上,看着许玥拿过一瓶红酒,又拿过开瓶器和酒杯,看着她娴熟地打开瓶塞,往酒杯中缓缓注入到八分之一的位置,再看着她拿过餐巾纸,叠好系在了酒瓶上。   “新年快乐。”许玥递过一只酒杯放进希言的手里,然后坐到她身边。   “你放心,我只喝一杯。”她又补充道,然后将酒杯举到眼前,轻晃了一下。   此时,她已是洗尽铅华,穿着一件粉色的缎面吊带睡裙,垂落着半湿的长发,也许又是太久没有和她有过这般近距离的接触,希言竟有些紧张,不由地开始瑟瑟发抖。   “你冷吗?我去给你拿件衣服。”许玥也发觉到了,她放下了酒杯,转身就朝卧室走去,走到门口,她突然又回过头,微笑着示意希言过来看。   那是一副很炫目的场面。   透过卧室的落地窗,此时,开阔的夜空中正有烟花在不间断地悠然绽放着,大朵的璀璨缤纷,照亮了没有点灯的房间,也流转到希言的目光中,让她落寞的眼神里重新闪烁出一丝欢喜,微笑又逐渐浮现在她的脸上,她回头看着许玥,突然发现,许玥正注视着自己,那熠熠的目光中,闪烁的又是一种无法解读的情愫。   希言有些心绪不安,又听到许玥轻声地说:“我说过等到你毕业,可我也不想等了,我现在就想要。”说完,她忽然解开了两侧的肩带,让失去了束缚的睡裙迅速滑落在地。她低头看了一眼,又嫣然一笑,那笑容竟是极为妖冶,映在窗外的绚丽烟火之中,如同一朵盛放的牡丹。   突然地,她伸手抱住了希言,在她耳边呢语一般地说:“你不会,我来教你。”   在希言的万般震惊之中,许玥给了她一个亲吻,绵长,细致,湿润,包含着情深意重,一瞬间,让希言仿佛丧失了所有的控制力,思维变得一片空白,她最后的知觉,唯有许玥在用冰凉纤细的手指,解开了自己系在后颈上的睡裙衣带。   新年的钟声响起之后,窗外的夜空中再次泼散出流光溢彩,将无数光华绚丽的投影在在房间里,然后又消逝。那仿佛曾是年少时的舞台,灯光璀璨,无尽辉煌,音乐响起而落下,曲终谢幕,转瞬即逝。   希言神情恍惚地躺在了许玥的怀抱里,泪水一滴一滴滑落。那种异样又陌生的疼痛,在她以柔情的亲吻所安抚过之后,仍然是停留在最隐秘的那个位置,挥之不去。她从来也都想不到,往日里那般沉静娴雅的许玥,竟会有如此激烈的一面,她如同一座沉寂多年的火山突如其来地喷发,滚滚岩浆势不可挡,所流经之处,天崩地裂,将平日里苦心经营的平和与安宁全然摧毁。   此时,希言只觉得茫然,她恐惧过这样的亲密,又期待过,却不曾想像过,会是这般的剧烈如同飓风横扫过平原,她并不知道,接下来会被这样的飓风被带到何方,抬起头有些困惑地看向许玥,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期待的那份答案。可她已在极致的欢愉过后,迅速沉睡了过去。   窗外闪烁的光辉,正映在她那无瑕的容颜上,她的唇角微微上扬,带着极为纯真的那种幸福,毫无掩饰,这并不是一个成年女子在满足了欲望之后的愉悦,仿佛只是一个小女孩,正陷入一场甜美的梦境中无法自拔。   这样的神情,自然是美不胜收,希言从未觉得与她的距离如此之近,仿佛触及到了她的灵魂所在,突然是满心的欢喜,迅速忘却了疼痛与不安。那个片刻希言才意识到,自己爱她真是爱到了极致。可又有些悲哀,她仍然是很想问许玥,你也爱我吗?   醒来之时,仍然是半夜,躺在陌生的房间里,而身边熟悉的人却又不在,希言立刻警觉地坐了起来,看向四周,窗外的夜空已是回归平静,一角微光从客厅流出。下床捡起了散落在地上的睡裙,小心地走了出去。   许玥正侧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茶几上的那瓶红酒,已是空了大半。此时,她仍在熟睡之中,面色潮红,呼吸平稳。希言有些惊讶,来不及去细想她为何会宿醉在此,只是赶紧先拿过了毯子,小心地为她盖好,却发现她的怀里抱着几个水彩速写本,浅褐色的封面,如此眼熟。然而一瞬间,从前郑涓涓的那句话就立刻浮现在了她的耳边:“你去看看,她在速写本上画过些什么?”   希言不由自主地拿起了最上面的一本翻开。画中是一个秀美的女孩,侧身怀抱着一朵百合花,低着头,长发掩住了她的脸,她洁净的身体与那朵百合花相映,熟悉的画风,极为透彻的光感,灵动的色彩,整副画面都充斥着一种温情的哀伤与怀念。   翻开第二页,仍然是这个女孩,她不着寸缕地仰面熟睡在一大片白纱之中,黑发散落开来如同花朵一般,阳光从正上方照耀下来,五官朦胧,却十分眼熟,整幅画面中那通透的灿烂,隔过纸面也阻挡不住。   作为绘画系的学生,上过无数节人体写生课,对于这样的画面,希言不觉得有任何的陌生与违和,她只是赞叹着,许玥的色彩感,和对画面光影的控制能力,真是精巧至极。   她再捡起另一本翻来,却很是震撼。画里是一个身着长及膝盖的浅蓝色芭蕾舞裙的女孩,长相身型姿态和自己如出一辙。在落满了阳光的舞蹈教室里,她单腿站立,立着脚尖,另一条腿向后平伸,双臂向前伸展开,画面中依旧是通透的光感,透明质感的芭蕾舞裙映在朦胧的阳光中,有如一段隔世般的美好回忆。   希言立刻就脸红了,心跳一阵加速。   她想到了那天在舞蹈教室,特地去换了一件浅蓝色的舞裙,给许玥表演了吉赛尔第一幕的那段变奏曲。其实她跳得很费力,也删减了很多无法负荷的动作,又要格外小心,注意不要引发脚踝的旧伤。但是许玥却看得无比欣喜,仿佛是见到了她生命中某种璀璨的珍宝一样。   希言又不由地微笑了起来。唯有这画中的女孩,脚尖抬起的位置过低,不是自己以往做这个动作的水准。可是立刻又想起来,如今的水平确实不如从前。   带着那种意外的欣喜,希言用颤抖的手指再翻开了下一页。   同样还是她,双手牵着裙摆,单脚尖站立做着小跳步,侧过脸含着浅笑,脖颈修长,锁骨和侧脸的线条极精致。   这正是吉赛尔变奏曲里那一连串轻盈流畅的单足尖小跳。   这也正是希言当年受伤时的那串跳步。   可是,在伤好之后,希言每当尝试这个跳步时,如条件反射一般,仍旧能听到那种断裂声清晰地从脚踝处传来,挥之不去,犹如噩梦在重现一般。这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去尝试的一个动作,那天她也用了别的动作代替,为何会被许玥画下来?   答案很简单,她迅速就意识了,原本早就应该反应过来的一个事实,这画的并不是她,和前一本中每一个画面一样,这都是同一个人,那就是小葵。   这个名字一旦浮现出来,她猛然回头再次看向许玥,看着她此时仍是带着那种幸福的微笑陷入沉睡中,希言觉得内心有如一片茫茫白雪,孤寂,严寒,不见边际。滚烫的眼泪迅速溢出,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个如梦一般的,自己简直爱进了骨髓里的人,她给过的所有温情和所有亲密,竟然至始至终都给的不是自己。连在如此甜蜜而缠绵的一夜过后,她仍是那般深切地怀念着另一个人,另一个和自己长相如此相似的人。   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希言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轰然塌陷,灰飞烟灭,一时之间,她无法承受住这样的震撼与落差,唯有拼命压抑住痛哭,整理好衣服,迅速地离开了。   第44章   希言在浴缸里泡了很久,她不断地洗刷着自己的身体,试图驱逐掉那些欢爱的气息,试图将前一晚的回忆全然忘却。她只想回到从前,依旧那样平和地生活在她的照耀之下,反射着她的光芒,享受着她的美好,只为她的一颦一笑所牵动心弦。毕竟,那是自己深爱的一个人。   直到热水逐渐变凉,希言也未曾发觉。她那般渴望着陪伴在许玥的身边,她那样美丽有如一棵木棉树,希言自知不能同样长成一棵木棉树,那就成为一株缠绕着她的紫藤花,或是一块依偎在她身旁的山石,陪着她的美好,伴着她的寂寞,直至天长地久。   却未曾意识到,她的身边早已被那些阳光和雨露紧紧包裹住,早已没有了自己的位置。   希言有些绝望地沉进水里,想将自己沉溺其中,一种窒息感扑面而来,而思绪却被无限放空,仿佛与她内心中的严寒所呼应,脑海中里感到一片奇异的清明。她开始数次尝试着,将全身没入这缸冷水之中,尽可能地长时间停留,直到眼前逐渐变得漆黑,直到感觉自己正睡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妈妈在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那般轻柔,温暖,那仿佛是童年的岁月,一个平静的,没有伤害的世界。   放在一侧的手机,正在跳动着短信和电话,不间断的震动声伴随着浴室里那长时间的安静,让正在为希言打扫房间的阿姨发觉到了异样。   醒来时,那样的感觉仍然真实地存在着,妈妈的手抚在自己的额头上,轻柔,温暖。   希言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许玥,坐在自己的身边,四周一片明亮雪白。   “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她的目光温润,隐约泛着水光。   希言并没有回答她,清醒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头疼欲裂,她只是注视着许玥,看着她未施脂粉的脸,白皙素净得有如一片小小的荷瓣。   “我知道你很难过。对不起,我伤了你的心……”她低垂着眼帘,柔声地说。那一瞬间让希言又想起了她全部的好,忍不住地看向她,目光哀伤,却有一丝新的希望又从心里冉冉出现。   “……可是,我觉得我愧对她,小葵是尽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爱我,临终前都在念着我的名字,而我却在和你……”   她低了下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泪意。   “所以,你现在后悔了?”希言听到了自己在用颤抖的声音问出了一个残忍的问题。   “……“许玥沉默了,她没有抬头,而这一瞬间的犹豫,迅速浇灭了希言心头刚刚点燃的那一线希望,忍不住,眼泪迅速滑落下来。   “对不起,你不要哭。” 许玥试图用冰凉的手指为希言抚过泪水,却被希言侧过头,躲闪开。   “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希言突然说出了这句话。痛哭声骤然爆发出来,彻心的绝望。   她听到许玥突然就转身离开了,步伐是那样慌乱,不复有她一贯的平缓优雅。   退烧了以后,希言从医院回到家里,她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有个熟识的医生略为谨慎地提醒了希言的继母,留意她的心理状态。   当然,继母不会去细想,希言只是她名义上的女儿,对希言的照料,多是出于对那些过往的赎罪和补偿,而且,希言又从来都是用最断绝的态度来拒绝她任何多余的关心。   希言终日躲在她的房间里,放下了窗帘,除去昏睡和发呆,就是在画画,不与任何人说话。她向来都是这般安静,希诺和继母也都以为她忙于赶画稿或者复习,不便前来打扰。于是,将一日三餐送进她的房间,她偶尔吃一点,大多数时间不碰,这也符合她一贯的饮食习惯,无人觉得异常。   此时,已至期末,所有的课程都已结束,只剩下一门英语的期末考试。直到考试那天上午,她回了学校。   接近期末的校园仍然是一如既往的热闹,那些年轻而带着憧憬的面孔,正满满地占据着自习室和阅览室里,冬日里的暖阳正慵懒地停留在凋零的树梢上,枯黄的草丛间。若隐若现的欢呼声仍然是经久不休地从运动场传来。餐厅里和开水房里正不断腾出些袅袅白雾,朦胧住了视野,仿佛阻挡住了这一切的缤纷,那是一个遥远,所无法触及的世界。   在楼下站了一会,希言没有回到教室,就直接去了考场。   大三以后,英语课都是按不同程度来分班,希言是整个艺术学院唯一分在高级班的学生。班里没有认识的人,遇不到同学,也不必与任何人打招呼,她只是进了考场,坐下,放下了笔,放下身份证和校园卡,然后闭上眼睛,开始等待。   她听到了教室里逐渐变得安静,听到了有个男老师在教室前方宣读考场纪律,她听到了拆封试卷的声响,她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然后,空气中陡然出现了一阵熟悉的花香味。   她睁开了眼睛,竟没有想到,许玥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这几天里,不是不曾想念她,只是这样想念过于锥心,往日里一幕幕总是浮现在眼前,她的美好,她的温情,她那一片刻的犹豫和沉默,还有她曾有过的冷漠。   正如生命中很多的片段,总是光与影并存,那仿佛是希言的命运,但是这一次,她不知如何去面对。   但见到许玥的这一刻,希言却很想落泪,她几乎忘记了这是在考场,若是许玥给她一个柔和的目光,她立刻会对她微笑,冰释前嫌,然后留在门外等她,陪她一起回家。   而许玥却只是一如既往的漠然沉静,她毫无表情地将试卷放到了希言的桌子上,没有看她一眼,更也没有去查看她桌上的证件,直接转身就走向了下一个座位。   考试并不难,对于希言当时的英语水平来说,她很快就答完了题,然后望着试卷发呆。许玥从始至终都坐在教室的后方,只有那个男老师时而在座位间走动,于是,希言只有忍耐住回头想去看她的冲动,唯有低着头,机械般反复检查着那些完形填空。   度日如年的感觉,终于在有人交卷了之后变得有所缓解,一看到许玥走去了讲台,希言立刻就起身去交卷。但是她仍然失望了,许玥并没有看她,唯有出门的那一刻,隐约感受出有道注视的目光正投射在身后,她却不敢回头,转身就走开了。   回到家里,希言立刻就想到已经关机数天的手机,充上电,打开,如她期待的那般,短信接连而至。   “有空回我电话,我很担心你。”   “我就在你家附近,你现在可以出来一下吗?”   “若是别的原因,你想要离开我,我一定会放你走,但是这次我必须要挽留你。”   “我每天晚上都在你的窗下等候,希望你能拨开窗帘,然后看到你。现在我还在这里,我等你。”   ……   从医院回来的那天开始,许玥几乎每天都在给希言发短信,从最初的担忧到最后的乞求,字里行间流露着她的内疚与无措。   希言对此全然无法抵御,其实从一开始,她就从未打算要对许玥有所抵御,只需她片刻的温情,就足以让希言那摇摇欲坠的心墙轰然塌陷,她也不再介意,虽然这段初次的,沉厚的爱恋,也那般渴望能得到她同样的回应。   “对不起,我那天不应该对你说那样的话,你在哪里?我现在很想见到你。”   希言立刻这样回复了许玥。   却是等了很久不见她的回复,她慌张地拨过去,关机,焦急不安地等待着,直到六点以后才接到了许玥的电话。   “我刚才在开会,我现在来你家好不好?你能出来吗?”   那个冬日的下午,暮色早已降临。   希言顾不上身体的虚弱,顾不上天气尚且寒冷,她接到电话以后,就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奔过草坪,将铁门撞得叮当作响,回荡在严寒而寂静的空气中颇有些震撼,那是她少有的冲动与狂热,仿佛是要打破了重重的羁绊,穿越了千山万水,也要再次回到她的身边。   终于,她在路灯下见到了许玥,仍是上午的模样,她穿着深蓝色的冬装大衣,围着黑色围巾,那样厚重的衣服却也填补不了她的削瘦,希言心里一阵收紧,只是走上前将许玥抱住。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答应你,以后我的桌子上不会再放向日葵,我不能将生命永远禁锢在回忆里。”   许玥轻声地说,她低下头靠在希言的颈侧,少有的,一种依恋的姿态。   希言只觉得她温热的呼吸正落在自己的耳垂上,空气里正浮动着她身上特有的花香,那种混合着草莓,牡丹和百合花的甜香,沉醉氤氲。她昔日间的美好与温情,一瞬间被全部唤醒,那是有如光一般的存在,将那个原本阴冷孤寂的世界照耀得温暖明亮。希言也迅速地收紧了臂弯,也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我也想告诉你,可能我……我并没有资格,但是……我想,小葵看到有我在替她继续爱你,她也许会很高兴的。”   “你再给我点时间,好吗?”   希言没有说话,只是将亲吻封印在她的唇上,无声地做出回答。   那是个冬日的夜晚,路灯将她们融合在一起的身影悠长地投映在地面上,那昏黄的光晕,寂静的空气,仿佛带有一种宿命般的意境,仿佛这一生一世也不会再分离。   第45章   寒假以前,希言将所有的申请材料寄去了英国,都是许玥为她精心准备的。她申请了六所学校,也都是许玥为她细心挑选的。   接下来的假期中,她们过得极为愉快。   如这座北方城市的每一个冬天那样,天气严寒而干燥,屋檐下结着长长的冰柱,时常会下雪,然后又日日天晴。希言是在这里出生和长大的,但这座城市对于她来说,宛如异乡那般陌生。于是,许玥陪着她,以缓慢的速度,第一次看遍了这所城市里的那些古庙,历代的城墙,前朝的皇宫和博物馆,又去了许玥小时候喜欢去的公园,那时湖面上正结着厚冰,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一群群身着艳色羽绒服的孩子正在上面嬉戏。   “小时候我带过弟弟妹妹们来这里滑冰,你呢?”许玥面带微笑地说,希言只是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看着她一笑,童年时代的假期从来都是在练功房里度过。   之后她们又去尝遍那些老店的小吃,去庙里祈福上香,逛庙会。   她们共同出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无疑是令人侧目的一对,同样的挺拔纤瘦,同样的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希言的气质偏于清冽纯粹,而许玥更为温婉柔美,两个人牵着手,时常引得路人们频频回头。   对于这样的注视,许玥已是习以为常,她一如既往地目不斜视,步伐从容优雅,而希言同样是习以为常,她从来都觉得那样的注目只是因为许玥。   遇到沿街有卖冰糖葫芦,许玥笑着问希言:“我猜你小时候肯定也没吃过,对吧?”   她的眼神永远是那般宠溺柔情,有如面对一个年幼的妹妹。她不等希言回答,就去买了两串冰糖葫芦,递了一串给希言。   希言有些无奈地看着许玥,那天她穿着深灰色大衣,米色厚围巾,平底长靴,挽着头发,精致端雅,与她在讲台上的形象如出一辙。此时,却站在路边吃着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   希言看着笑了起来,拿出纸巾,小心地替她擦去了唇边的糖渍,又忍不住在那上面迅速吻了一下。她爱极了许玥显露童心时的那份真实可爱。   在华灯初上之时回到温暖如春的家里,如夏天时那样,希言去做饭,清淡的蔬菜,米粥,再炖一锅暖融融的甜汤给许玥当做宵夜。   不久之后,希言又学会了做鱼丸,虾饺,水晶包等等精细的点心,在不出门的那些日子里,希言会全心全意地呆在厨房里,为她制作点心,煲汤,尽可能为她补充营养。   每个夜晚,希言都睡在许玥的怀抱里,沉醉在她的美好之中,竭尽全力地迎合她一切的需求,温柔地亲吻她,安慰她,看着自己的小心细致,给她带来那种极致的满足与幸福,这是有生以来从未有体验过的愉悦,足以忘掉整个世界。   缠绵至半夜之后,时常会听到窗外的树木上有冰雪正在融化,那一点一滴的声响回响在万籁俱静的夜晚,仿佛她们正身处在孤岛之中,手牵着手,聆听着时光从身边安详平静地流走,拥抱着,互相温暖彼此的生命。   “从前,我总是觉得我们进展得太快,而我现在觉得太慢,我们应该早些在一起。”许玥轻声地说,此时,她呼吸的频率仍有些急促。   “嗯。”希言起身再次给了她一个情意绵长的亲吻,又躺回到她的怀里,柔顺的长发正落在枕上,和她绵延在身侧的头发缠绕在一起,如同两棵共同交缠着生长的藤蔓植物。希言小心地从中挑起几缕,将她栗色的卷发和自己的黑色直发仔细地编成一束。随着希言的这一举动,许玥忽然将她用力地抱住,在她的额头上不断地亲吻着,细密地吻过了那道疤痕。   “这个是属于我的。”她说,“你也是属于我的,谁也抢不走。”   在一个静谧的夜晚,希言从熟睡中被突然惊醒,她发现许玥正在全身颤抖着,低声哭泣,她的哭声凄惨无助,如同一只受重伤的小兽正在绝望地哀嚎,希言正在疑惑,她是在做梦或是已然清醒,却听到她在断断续续地哀求着:“走开……你们不要碰我……求你们……放开我……”   那种悲泣声让希言听得简直心如刀绞,她不假思索地晃醒了许玥,要将她从噩梦中解救出来。许玥睁开了眼睛,沉默了十几秒,正当希言以为她心绪平静的时候,忽然只听到她尖叫了一声,然后痛哭出声。   希言赶紧将她抱进怀里,不断地抚摸着她的后背,拿过了纸巾为她擦着眼泪。她哭了许久之后才停止。   “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没关系,你梦见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许玥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此时,房间里的明亮有如凝结了一层薄冰,在开阔的夜空中只见一轮满月正在熠熠生辉,希言觉得有些异样不安,她看着许玥那空洞的眼神,起身去合上窗帘,再回到床上,在一片黑暗之中握住了她冰凉的手,然后将她紧抱住。   午夜里那突如其来的抽搐和哭泣,不久之后又再次出现。   这一次,许玥在被叫醒了以后,她惨厉地尖叫一声,将希言猛然推开,又对着希言踢打了起来。希言被她毫无征兆的激烈举动惊得不知所措,又不得不躲避她的攻击,只好迅速跑下床,站在卧室门口,震惊地看着她,看着她如同瞬间被解开了束缚一般,疲软无力地对着天花板痛哭,那哭声也是凄厉却又极为压抑,仿佛她在忍受着某种剧烈的疼痛。   直待她的哭声平息下来,希言才敢小心翼翼地走近她,拿过纸巾为她擦去眼泪和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对不起,我刚才有没有伤到你?”她按住了希言的手,轻声问道,此时她的声音已恢复平稳。   “没有,是不是我不叫醒你比较好?”希言小心地问。   “不,请你一定要叫醒我,否则我会在这样的梦里睡上一整夜。”   “到底,那是怎样的梦?”   “希言,以后你不要问我这个问题。如果你尚且尊重我的话,不要再去打听我梦见过什么,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她换上了一种最慎重的语气回答。   “好,我以后不再问你。不过,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   “抱着我。”   “好。”希言立刻将她搂进怀里,试图用自己微弱的生命热度为她驱散那些噩梦过后的残留影像。   但是,希言永远都无从知晓,许玥到底梦见过什么,但唯一肯定的是,在她生命的某个阶段里,一定是经历过一些极为惨痛的遭遇,留下了巨大的心灵创伤。她也逐渐明白,许玥为何很少提及她的过往,她会只字片语地提及她的童年,却从未讲过她的少年时代,也许那一整段历程对于她来说是种避之不及的疼痛。   这样避之不及的疼痛,在希言的记忆中也是无处不在的,但那是些断断续续的残缺,尚未愈合的伤痕,有如一地明晃晃的碎玻璃,让她能感知到痛楚的存在,却从未如许玥这般真切,那如同箭矢直射入心房,血淋淋的惨烈与绝望。   那一瞬间,希言觉得心痛,看着怀里这个有着美好外表的女子,她一直在隐忍着那样多的不为人知的伤痛,却从来都是挺直着后背,优雅自如的微笑,从不轻易显露出丝毫的脆弱,连她的画作都是那般的温暖明朗,那满画面通透的阳光,仿佛是从累累伤痕之中结出的花朵,华美而纯净。   忍不住,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再次抱紧了她。   临近春节时,许玥的应酬开始变多,她每日妆容严整地出门,也拒绝希言的接送。此时,希言也开始逐渐接到继母的电话,催促她回家,有些阖家团圆的场面,也必须有希言的出现。   许玥也变得心绪不宁,频繁里为一些生活细节上的小事而烦躁不安,希言也颇有几分理解,只是仔细地观察她的脸色,顺从着她的脾气。   “我要回去了。”终于有一天,希言小心地告诉她。   “是的,我也是。”许玥也点了点头,她有些无奈的一笑。   “那你……回去以后要小心,保护好你自己。”希言有些担忧地看着她,颇有些不舍,许玥却笑了起来,对于希言这个与不合常理的嘱咐有些好笑,但也是明白她的担忧,只是握住了她的手,不再说话。   希言离开前的那晚,许玥突然说:“我给你看那些画。”   希言等不及拒绝,就见到许玥从书柜里抱出了几个水彩速写本,浅褐色的封面,一望便知。   “毕业的那年,我和小葵一起做了几个水彩本,说好画完以后再继续一起做新的,以后一直这样。可惜,她并没有等到我画完。”   许玥将这几个水彩本都放在希言的面前,示意她可以随便翻看。   你也没有等到她回来。   希言在心里说着,她并没有翻开,只是注视着许玥。   “后来的那两年,每当想到她,我都会在这上面画些什么,却没有想到画得那样快,很快就到了最后一本。”   “就是我捡到的那本?”   “是的,那是最后一本。”她突然也看着希言的眼睛,认真地说:“现在,我希望你能明白和理解我的这种想念。这应该是你最后的心结,我想替你解开。”   “那你以后还会继续画下去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以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轻微地摇了摇头。   你继续画下去吧,我以后必将不再介意,只要你允许我也走进你的心里,也和她一样。   希言没有说出来,只是无声地拥抱住了许玥。   第46章   大四的下学期,唯一只剩下了毕业设计,希言分配的指导老师的确还是许玥。虽然还有其他六个同学一起,但希言仍然满心欢喜。   许多同学都已不再出现,忙于找工作和实习,教室里仍然空荡,只剩下希言和张宇冬作伴。   此时,张宇冬已和男朋友订婚,两家合买了他们的婚房,正在装修,她的男朋友已由家里安排了工作,所以添置物品和监工的任务落在了张宇冬身上,多数时间她也不在学校。   此时,希言并没有找工作的压力,她不觉得有这个必要。平日手中堆积的那些画稿,就足够她每日如同上班族那样长时间地伏案工作,她也时不时也要去那些公司和出版社,与人见面洽谈一些细节事宜。   出于许玥的缘故,所有的人对希言也都很友善,而希言的工作态度也是很细致真诚,合作得比较愉快,经常等不到许玥再次去打招呼,很多人也都主动来跟希言联系,询问她是否还可以继续接下一批的画稿。   赚来的稿费,她拿去给许玥买花,买好玩的小装饰物放在她的桌子上,也给她买过饰品和围巾,甚至还给她买过衣服,她明白许玥完全不需要自己来替她买这些,但她满心憧憬,仿佛仍是那个小小的少年,四处搜寻各种漂亮的物品,以换取心爱的姑娘一个动人的微笑。   如承诺的那般,许玥真的不再往桌上摆向日葵。这个学期里,她的课也减少了很多,她不再给大三的学生讲工笔画,选修课也都停了,只剩下一些作业辅导课。她的时间变得充裕了很多,她又开始练字,画精细的工笔花卉,希言很少见到她如此的空闲。   “其实之前你的有些专业课,都是我争取来上的。”有一次,许玥看出了希言的困惑。   “那时候我看你那样认真,又有灵气,又缺乏应有的技巧,还极度不自信,你实在太需要有人来指导你,鼓励你。可我知道这个学校的制度,其他老师不会有耐心和时间来真正关心你,而你也不是个懂得去主动争取的孩子,我不忍心看到你被忽略,可我没有理由来接近你,所以我去找系主任,让他给我排你们年级的课。”   她突如其来地说了这样一大段话。   希言来不及分析她话语中的信息量,只觉得内心里一阵波动。这几年里,学院每年都在扩招,而老师却只有那么几位,所以,多门专业课都由许玥来教,她只以为这是寻常的巧合,从未曾细想这其中的缘故。   “原来,你之前那样辛苦,都是为了我?”   “我很愿意。”   “谢谢你。” 希言只是埋头靠进了她的怀中,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大概,内心缺爱太多的人,面对善意的本能反应都是不知所措。   许玥没有说话,只是也抱住了希言。   那时,希言也有了自己的车,她时常回家,但更多的是回到许玥那里,和她同住的很多个日夜一样,为她精心地做饭,煲汤,哄她多吃,收拾厨房,继续打开电脑做图,十点半洗澡,互相帮忙吹头发和涂润肤露。关上灯,缠绵到那片如孤岛一般的世界,然后在甜蜜之中相拥而眠。   幸福,无忧,仿佛这一生都可以这样安然度过。   有个周末的晚上,许玥坐在阳台上,很有兴致地开了一瓶红酒。   那几日天气很好,气温有所回升,阳台上那些被日光和微风轻抚过的盆栽植物,此时正在月色下吐露着似有似无的清香,隐隐有种夏日间那充满了回忆的气息。   “希言,你和我在一起是不是觉得不自在?” 也许是喝过酒之后,许玥变得颇有些动容。   “不,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过得很开心。”希言看着她的眼睛很真诚地说,   “有些事,我可能管得太多了些,但我总是担心你会处理不好,我只希望你能顺利一点。”   “你这样的照顾我,我很感激你。”   “对了,他们总说,你是我的小情人,所以我照顾我的小情人也是很正常的。”她又笑着说:“对不起,我这么说可能你会不高兴。”也许她喝得有些过多,脸上微微泛红。   希言没有回答她,只是坐到了她身边,亲昵地靠进了她的怀中,如同一个年幼的孩子正依偎着她慈爱的母亲。   “你也是我最心疼的小妹妹。”许玥也搂紧了希言,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又连连亲吻着她的脸和额头。   还有呢?希言在心里问,没有说出来,她很少见到许玥这般流露真情,只想继续沉醉在这种幸福之中,不愿意离开。   许玥又伸手拿过酒瓶,再次倒入了半杯,一瓶红酒已被她喝掉一半,希言想阻止她不要喝下去。   “不要拦我。”许玥立刻就看出了希言的用意,“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再喝酒了。”   “你什么时候去医院?”   “下个月开始去做检查。如果这次再不成功,我可能就放弃了,可能我的身体,并不适合孕育孩子。”   “不,你不要放弃。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希言一说完,就低下了头。   “嗯?”   “我想,如果你要是身体不好的话,也许我可以生个孩子给你。”   “什么?你懂不懂孩子是怎样生下来的?你以为是个洋娃娃,生出来然后送给我?“许玥突然笑了起来。   “不,我懂,我是想说,我可以替你生个孩子。”   “你说什么?”   “孩子是你的,但是我替你生下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想,我的身体比你健康,或许能够……“   希言没有说完,她也沉默了,其实她也并不是那样的确定。青少年时代的过度节食,对身体造成的摧残是她从来都知晓的,或许她将来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希言,你刚才喝多少了?”许玥看了一眼酒瓶。   “没有,都是你在喝,我一直就想为你分担一部分,而且,你对我这样的好,我也无以为报。”   “但我不可能让你做这种事。”   “我就是想告诉你,你不要有压力,如果你这次再不成功,下次……就让我替你,这样的话……可能等于我们共同孕育了一个孩子,以后……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和所有年轻的孩子一样,希言也会很轻易说出永远这两个字,在说出的时候,她又是那般执着肯定。许玥从未去细想过,这样的承诺在她的人生中曾经历过无数次,从而已经变得不再相信。   但是这一次,她却突然意识到了,希言大概是认真的。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迅速地喝完了手里的那杯酒,压抑住了内心中那巨大的震撼。   之后,希言开始陆续收到了英国的电子邮件。四个学校给了她无条件的offer,其中有所学校还给予了奖学金,正是许玥毕业的那所学校。   剩下没有回复的两所学校中,有一所是在伦敦,是世界顶级的一所艺术学院,希言申请的专业是插画,课程时间是两年。   希言隐约有些焦虑,其实,她并非也是看中了学校的名气,她申请的其他几所学校都是纯艺术专业,此时,她并不觉得自己似乎适合读纯艺术,她开始发现,也许插画更适合。也许,潜意识里也是在避免许玥曾经上学的那座城市,不愿意与她的回忆有所交集。   所以希言没有急于回信去跟学校确认。   许玥见了,略有些失望,但她已知希言的倾向,的确这是更好的一个选择。如今,许玥也发现,希言太缺乏自我意识了,她没有一个坚实平定的内心世界,当她需要将感受去诉诸于情感表达,需要去独自面对她的内心,而自己也不能时时给予她鼓励和支持的时候,那将会是很残忍的一个过程,读纯艺术这样的专业,也许对于她来说,确实会很费力。   其实,那时许玥并不知道,希言远比她想像的更为孱弱,她的内心世界早已是断壁残垣,不堪一击。以后,无论是谁也挽救不了她。   这所学校安排了面试,时间是在三月。   面试那天,许玥坚持要陪希言一起去。   那段时间里,春寒陡峭,天气又变得阴冷起来,灰蒙蒙的天空,看来多少让人有些惴惴不安,面试地点在市中心商业区的繁华地带,一路找不到停车的地方,只好让希言独自前往,下车之前,许玥又在希言的额头上迅速地轻吻了一下,温情地笑着。她的笑容依旧是如同初春的一线阳光,足以突破层层乌云,融化掉冰雪,予以内心一种平定与鼓舞。   面试的结果很好,一周后就拿到了offer,唯一的条件是要求是重新考雅思,或者是为期五周的语言课,希言的雅思成绩总分足够,唯有写作单项分低于学校的要求。   她毫不犹豫地要去报名雅思,被许玥拦下了。   “我觉得你读语言课比较好。”许玥很认真地说。   “那样我7月份就要去英国,我不想去那么早。”   “可以提前去适应下环境,而且,学校开设的语言课通常都是很认真的,你的提高会很快,相信我,我有体会。”   “不要,我不想过早离开你。”希言只是摇头。   “你迟早要离开我的。你从来都很听我的话,这次也听我的,好不好?”   希言点了点头,合上了电脑,然后对许玥说:“其实我哪里都不想去,我不想离开你。”   说完,她突然像个孩子一般地哭了起来,提前哭出了离别的泪水。   “我的小姑娘,不哭了。”许玥立刻就将希言抱进怀里,为她擦着眼泪,又是如同母亲那般的慈爱,“你还需要成长,可你留在我的身边是不会长大的,你需要体会去不同的世界,然后你会发现,这个世界比你想像的还要精彩。”   “可是,我有了你,我的世界就已经足够精彩,你是我的唯一,我再也不需要其他。”   “不,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我希望的不是这样。”   “你希望的是怎样?”   “在你阅历过这个世界以后,你仍然愿意回到我的身边,你仍然是这样告诉我,我是你的唯一,那时候我会非常高兴。”   “我一定会回来的,你要等我。”   “好,我等你。”   第47章   希言的毕业设计做得毫无波折。   事实上,大四的毕业设计通常只是形式而已。大部分同学都已在工作,每周回学校一次给老师查看进度,时间也是下午五点以后,学校很体谅那些已找到工作的学生。   希言选择的是设计插图画册,手绘的水彩画,然后在电脑上设计排版。   她时常在晚上带回到许玥家里继续做图或者画画,和从前那样,许玥总是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在昏黄的台灯下,她会轻言细语地给出建议,欣慰地鼓励着希言,也和从前那样,许玥会握住她的手,教她染色,教她不同的描线方式。   很多次,希言都忍不住回过头去亲吻许玥,感受着她温柔而缠绵的回应,手中的画笔还来不及放下,一滴颜料落下来,染在画纸中央,如同缱绻的泪水正在缓慢地晕开,刚裱好的画纸又要重新换,但仍然是满心的喜悦甜蜜。   在那之后,许玥又开始频繁地去医院,她迅速又变得情绪不稳定,这一次不再是注射激素之后的喜怒无常,她如同承受了重压一般的阴郁与疲惫,又时常地紧张不安。   看着她终日受煎熬的模样,希言很想陪她一起去医院,却又被她断然拒绝,   而在学校里,希言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时常去她的工作室里陪她,只是担忧地从门口望去,眼看着她脸色阴沉地走出去,眼看着她在给别的同学检查毕业设计进度时,那种异样的心绪不宁。   希言唯有替她包揽全部的家务,为她清理好地面和洗浴间,为她整理她的书房和工作台,然后等她回家以后,看着她疲倦不堪地躺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为她卸妆和换衣服,又端过炖好的汤,哄着喂她喝下,然后缄默地陪在她身边,或是将她抱进自己的怀里。   尽可能地,以所有能想到的方式去仔细照顾许玥。   劳累并不是没有,可是希言甘之如饴,这是生命里有如信仰一般珍视的人,她为得到这样的贴身照顾她的机会而时时感到幸福与满足。   夜晚,许玥也变得沉寂了起来,一如她过去的冷静和自持,她只是抱住希言,然后温柔而又果断地阻拦住那些爱抚,希言也尊重她的意愿,仍是如从前那般,躺在她的怀里,平静安然地与她相拥而眠。   然而,她的噩梦却是更为频繁地出现,在唤醒之后那种哭声也很难平息,希言唯有沉默地将她紧紧抱住,任她在自己怀里拼命挣扎,压抑沉闷地哭泣,如同在坚忍着某种酷刑一般的惨烈和绝望。   唯有在一个平和的夜晚,熄了灯以后,互相依偎着在轻声聊天,见到许玥此时的娇柔可人正是一如寻常,希言忍不住又亲吻了她。在那个绵长细腻的亲吻之后,希言忽然觉得内心的温度正在以一种奇异的速度在缓慢上抬,如潮汐一般,冷却之后又不受控地再次涌现。她开始热切地注视着许玥,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注视中,有种莫名的渴求。   于是,希言鼓足了勇气,声若细蚊地对许玥说:“我很想你……”然后抚开她的睡裙,将炽热的手心熨贴在她光洁而冰凉的肩膀上,不敢再说话。   那是希言第一次主动的索求,许玥立刻就明白了,她一言不发地拿开了希言的手,然后怜爱地抱紧了希言,细致地,以最柔情的方式满足了她。   但这样的幸福早已超越了希言的期待,她承受不起,唯有无助地靠进许玥的怀中,开始簌簌流泪。   许玥也意识到了,她轻吻过希言那滚烫的泪水,如梦中呢语一般地轻声对她说:“我在很久以前,好像就认识你。”   “你认识的不是我。”   “不,是在那之前,更为久远的过去,也许那时我还是一个寒窗苦读的白衣书生,你是我窗下那株粉色的西府海棠。夜晚,你在月色下沉睡,我在绢帛上画下了你。”   “后来呢?”   “后来,你到了凋谢的那一天,我捡起了你的花瓣,藏进我最爱的那本书里。后来,我也老了,在某一个夜晚,我打开了那本书,看到了那些粉色的花瓣,一如从前,然后就想到了你。”许玥用柔婉的声音在缓慢讲述着,仿佛在讲述一个恒古不变的传说。   “那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希言也笑着看向她,“或许,从前你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姐,我是你家池塘里的一尾金鱼,在每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我都期待你梳妆打扮好,期待你来到花园,然后你坐在池塘边赏花,在桥上赏风景,而我却躲进桥下的水波里,惊喜地注视着你的身影。”   “然后呢?”   “然后,就到了你出嫁的那天,我又看着你身着凤冠霞帔,被一顶花轿接走,嫁给了你的心上人。”   “那你呢?“   “我仍然是住在那个池塘里,每天怀念着你的身影,我游在水中,所以,没有人能看到我的眼泪。”   “其实那条金鱼并不是你,因为你不会游泳。”说完,许玥吻过了希言再次滑落下来的泪水,又笑了起来。   “是的,我比那条金鱼幸福多了,我这一世终于能和你在一起。到了下一世我还要和你在一起。”希言也笑了起来,又低头埋进她的脖颈,再次呼吸着那种熟悉的花香味。   “会的,你还会和我在一起的。”   “不过到那时候你不认识我了怎么办?”   “我还会认识这个。“她又吻过了希言额头上的那道疤痕。   之后,许玥平静了几天。然而仅过几日,她又如同要上刑场一般,不定时地开始在家痛哭,不同于去年,那种隐忍着一切并且时时心怀憧憬。   此时,希言只有痛心地抱住许玥,不断地安慰着她,如同在洗脑一般,重复地告诉她,你不要有压力,你还有我,我也可以替你生个孩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希言都是那样压抑紧张地陪伴着她。直到了后期,许玥的情绪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希言都已想不出任何方法可以安抚她。   唯有无措地看着,看着她坐在地上披散着头发,无休止地痛哭,看着她神经质地尖声吵闹,看着她猛然将所有的颜料都拂到地上,又拿着书砸向画架,或是一张接一张地撕着画作,希言已不敢阻拦。她曾尝试过一次,手臂上竟然被她抓出几道血痕,那样的激烈,让希言深感恐惧。   那一刻,希言都不能想像,这个人曾经还是讲台上那个沉静优雅的,为学生所崇敬所喜爱的老师,也还是自己那融合了所有的理想形象,如同木棉树一般炫目美好的心中挚爱。   唯有一次,许玥在爆发的时候,突然不间断地哭喊着说:“我很害怕,我真的很怕。”   此时,希言已是为她的哭闹声震撼到了麻木状态,完全不知所措,她茫然地躲进另一个房间,锁上门,等待,等待着她平息下来,再去替她收拾残局,看着她目中无神地呆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却又不敢对她说话,只是转身走开,去为她继续做饭,煲汤,再小心地端到她的面前,也不敢再哄她多吃。直等到夜晚,在熄灯之后的一片漆黑之中,才敢无声地拥抱住她。   疲惫,忍耐,沉默,陪着她度过了这样一段特殊时期。   直到数年之后,希言也亲历了那些复杂的检查,亲历了手术台,亲历了在冰冷的器械下,那种无可避免的粗暴与疼痛,那一瞬间就想到了许玥,希言才突然能联想到,当时她所害怕的会是什么,大概有如她那些噩梦正在重现一般的恐惧与绝望。   每在回忆过后,希言又总是无法控制地心怀愧疚,她后悔自己当时的无动于衷,即使被许玥攻击得遍体鳞伤也应要拼命地拥抱她,安慰她,告诉她不要害怕,让她时刻感受到自己的陪伴,待到她平息之后,也应该温情脉脉地为她擦干眼泪,梳理好头发,为她换好衣服。在她那短暂而又苦痛的人生中,自己实在理应再多给予她一些温暖。   五月,许玥在情绪平稳的一天,突然拿过一张卡塞进了希言的手里,不等希言有所反应,她用极快的语速说:“今年你的生日,我不能陪你过了,想送你一件礼物,可是我看不出你喜欢什么,你也什么都不缺。所以,这张信用卡你留下,自己买件礼物,或者,等你到了英国以后可以继续用,密码是我的生日,每个月我会替你还账。”   “不,我不要,我确实什么都不缺,我什么都有。”希言为她这个举动感到震惊。   “我知道你什么都有,你缺的唯有安全感,可我不知该如何给予你,我只能想到这样的方式,希望你一直记住,从今以后你还有我,我会长久地陪伴你。”   “不,你不用这样的方式我也会记得。”   “你留下,你送过我那样多的礼物,我却什么都没有给过你。”她低垂着眼帘说着这些话。希言却很想说,其实你给我的已经太多。   但她却明白许玥此时的心意,于是又告诉她:“等我明年过生日,你送我一副你的画好不好?虽然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但我真的很喜欢你的作品。”   说完,希言笑了起来,被索画,是所有绘画专业的人最为心照不宣的苦恼,可是希言却笑得十分坦然,她知道许玥不会拒绝。   许玥也很有默契地笑了,说:“好,明年的生日,我一定送给你张画,记得以前我也答应过你的。”   那时,希言的毕业设计已近尾声,签证也已经顺利办下来,她需要回家去处理很多事情,此时许玥的手术日期也被确定,她近期也必须回到她父亲的家里去休养,接受更为精心的照顾。   搬走的那天,许玥不在家,希言最后一次为她清理了地面,清理洗浴间,然后如从前一般,为她炖汤,然后整理厨房,最后将那张信用卡和钥匙一起,留在了餐桌上。   希言十分地理解并感怀许玥的这份情意,可她觉得自己无法承受,她还没有习惯被人以爱意来善待,许玥给予过的那些陪伴,关照和指教对于希言来说,已是过于隆重,她理应付出自己的生命才足以回报,她只是担心今生不再有这样的机会。   第48章   “希言,明天我来不了,而且接下来我会一直休假。”   “也就是说你现在已经……?”   “对。”   “恭喜你。”   “谢谢。”   “我可以去看你吗?”   “你走之前,我会找时间来和你见面的。”   在毕业设计答辩的前一晚,希言接到了许玥的电话,和从前一样,她仍然是每晚在睡前给希言打电话聊天。   希言隐隐有些难过,并没有如从前那般与她心意想通,为她由衷地感到喜悦。挂掉电话以后,希言哭了很久,直到入睡。   她依旧是梦见了童年的芭蕾舞台,仍然是站在聚光灯下,一脸的盛妆,身着浅蓝色的,吉赛尔的舞裙。在完成最后的一个旋转,即将要谢幕时,却发现突然台下的观众席已空,期待的那个人却早已提前离席。   结束了毕业设计答辩,之后是毕业典礼,许久不见的同学都回来了,换上了学士服,拍集体照,向天空嘻嘻哈哈地抛出帽子,一次次接住,到校园的每一处风景前合影,摆出各种造型,然后又一片哄笑,互相打闹。   在毕业的骊歌骤然响起之际,每一个人都在试图冲淡悲伤与愁绪,站在青春的末端,最后一次如同孩童一般的嬉笑,将必经的这个人生转折,用着最纯真的一种方式去平稳渡过。   希言仍是有些漠然地看着这一幕幕热闹的场面,一如四年前,那风和日丽的晴天下所曾有过的缤纷喧闹,而他们有些人已经不在了,有些人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一切的喧嚣,终究会在回忆中定格,然后又在不远的未来,悄然褪色。   但此时,希言只是很想念许玥,四年里几乎嵌进她的生命里的一个人,已然超越了老师的角色,如母亲,如姐姐一般地照拂她,怜爱她,指引她,几乎赋予了她新生的一个人,此时,却并没有出现。   毕业的聚餐,践行的酒宴,终于只剩一周时间,就要离开这里了。   那天晚上,希言独自回到了教室,没有开灯,如同在过去那无数个通宵一样。   教室都已近搬空,空无一人。希言走了进去,她想起了两年间,在这里度过的每一个日夜。再次看着这块熟悉的地方,抚摸着桌面上几处凸痕,仔细打量着每一个角落,试图将这里的一切封存在记忆中。这是从今以后,不复存在的一幕场景。   “希言。”   忽然,从身后响起那熟悉的声音。   她回头看向门口,许玥正站那里,素颜,没有任何的饰物,穿着一身裁剪合身的无袖碎花连衣裙,齐腰的卷发蓬松地垂散在身后。此时,窗外的路灯正反射进房间里,弥漫出一种迷雾般的微光,有如梦境。   “你……怎么来了?”   过去有太多次,许玥就是这样站在门口,可是此时,却让希言万分意外。   许玥没有回答,她只是站在那里柔美地微笑着,又如她从前很多次的出现那般,让希言觉得虚幻而不真实。   希言快步走了过去,仿佛是为了确定许玥的存在那样,紧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心柔软而温热,能予以内心慰籍,那是一种有如光芒在闪耀般的温暖,过去的四年里希言就是这样沉浸其中,仰望着她,陪伴着她,为她牵动着心弦,为她的悲喜而填满了整个世界,那也是一种灵魂深处能得以契合的共鸣。   那一瞬间,希言觉得从未像此时这样爱过许玥,爱得已是无可自拔,即使与她在那些缠绵欢愉的时刻里,也未曾觉得她在自己的生命中,竟是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希言抱住了她,眼泪骤然落下。   突然,希言又发现到,许玥并没有如往常那样也回抱住自己,她只是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另一只手却护住了腹部。这个下意识的动作瞬间提醒了希言,抹掉眼泪,松开了许玥,换上了一种欢喜的笑容,对她说:“恭喜你。”   许玥点点头,动人地一笑,笑容中流露着母性的光辉,眼神里带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使得她看起来非常的美,四年间,希言第一次觉得她如此的美丽。   “好久没有和你一起走在学校里,陪我下去散散步。”她又牵住了希言的手,柔声地说:“不过,在你离开之前,我大概也就不能再来看你了。”   “可惜毕业典礼,你也没能参加。”说完,希言只觉难忍那种遗憾和离别的哀伤,嗓子里再度哽咽着酸涩,她赶紧低下头。   “我看到了你发来的照片,拍得真好看。两年后,我来英国再来参加你的毕业典礼好不好?”   “好,不过那时候,你的孩子也快两岁了。”   “嗯,我会带着他一起来的。”许玥微微一笑,那笑容里自然地又带着憧憬。   在夜色中,扶着许玥走去了运动场,走上了人迹罕至的观众席,在一处阴影里坐下,那里的视野开阔,背后是遍布繁星的晴朗夜空。运动场上仍是有着一群群的年轻孩子,正在那里奔跑着,欢笑着。   入夜后的校园,竟然也是如此热闹。   那曾是希言觉得无法参与的一种热闹,曾使得她无比落寞,但此刻,有许玥在身边,她不再觉得有所遗憾,仿佛所有的缺失都已得到圆满,她唯有觉得感激。   希言忍不住用双手拥住了许玥,以保护般的姿势将她拥进了自己的怀里,又低下头附在在她耳边轻声地说:“我想你。”感觉到许玥在自己怀里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很爱你。”曾对她表白过无数次的爱意,此时,希言仍然想再次告诉她,心里隐隐期待着。可是,仍然只感觉到她再次点头,仍是轻声地回答:“我知道。”   希言有些失望,她极其渴望自己的爱意也能得到她相同的回应,即使她也知道,许玥虽然不曾用言语来诉说过心意,但她对自己流露的感情也是沉厚而真挚的。于是,希言没有再说话了,只是握住了她的手,看向远方的那片树林,正在暮色中呈现大片暗紫色的阴影,像极了从前站在舞台上,透过灯光下所能看到的那些阴影。   光与影同在,那曾是她遇见许玥之前的人生。   一瞬间,希言就忍不住再次落下眼泪,如同过去的很多次那样,又在许玥的面前痛哭。   “我很舍不得你。我不能想像,以后没有你,我该怎样生活下去,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不能离开你。”   “你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既然我选择来到了你身边,将你带到这条路上,今后我就一定会陪你走下去。”许玥仍然是如从前那般,吻过了希言的泪水,试图平复着她的情绪,“以后,我们还是每晚在电话里聊天,等放假了你还会回来和我在一起的,对不对。”   “我只怕我们回不到从前。”   “不,你要相信,我们的未来会更好。”   “好,我相信。”   “不哭了,我的小宝贝。”   她一点一点地吻着希言的泪水,揉着希言的头发,又轻柔地用指尖穿过她的发间,将她的长发梳理整齐,有如一个慈爱的母亲,用最亲昵的举动在哄着她年幼的女儿,让希言不由地笑了起来,抹掉眼泪,又低头看向她纤瘦的腰身,有些好奇地问:“这里面,真的有个孩子?”   “有的,只是现在还很小很小。”许玥也低头看去,   “那我可以摸一下吗?”   “可以,不过还太早了,什么动静也没有。“她握住希言的手,覆在了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然后微微一笑。   “是男孩还是女孩?“   “还不知道。”   “我想,应该是个男孩,但你希望是个女孩。”   “是的。其实我想要个女孩。”   “嗯,她以后会和你一样漂亮。”   “以后你可以教她跳芭蕾舞。”   “好……不,不要,芭蕾舞太残酷了,还是不要学。”   “我想,其实是个男孩子也好,不然以后家里有三个女人,你要无时无刻地为我清理地上的头发,会很辛苦的。”   许玥带着微笑看向希言,那笑容中闪动的光辉,几乎有如承诺一般,让希言看到了一个温暖而又明亮的未来,那是希言小心翼翼在守护在心里的一份憧憬与梦想。仿佛是不可置信一般,希言迅速捂住了脸,眼泪却又滑落下来,她努力平稳着情绪,努力地也想微笑出来。   “以后我照顾你们两个,我每天给你打扫房间,给你做家务,给你炖汤,给你的孩子做饭做点心,就像以前那样。”   “好,他将来一定也会喜欢吃你做的菜。“许玥也笑了起来。   “你的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要到明年……希言,你又在笑什么?”她突然发现,希言带着一脸明亮的泪痕,却又笑得那样开心。   “我在想像,等到我圣诞节回来的时候,你挺着肚子来给我开门,然后我想要抱你,却抱不动。”   “我那时候一定会变得很难看。”许玥说着也笑了起来。   “不,你永远都那么好看,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好看的一个,在遇到你之前和之后,我就再没见过有人和你一样美丽。”希言由衷地说。   “谢谢,每次听你这样说,我都很开心。” 她微笑着,抬头看向天空,那漫天的星光仿佛都落入了她的眼睛里,熠熠生辉。   “可我还是会很想你怎么办?”   许玥没有回答,她只是伸手环绕过希言的脖子,闭上眼睛,轻轻地朝希言吻了过去。她浓密纤长的睫毛,闪动着希言的脸上,像一只小鸟在轻巧地扑朔着五彩斑斓的翅膀,那簌簌的触觉,直扫到希言的心间,颤抖到她的眼前,有如漫天的花雨,那抖落着一整个世界的绚丽甜美。   在一个极其绵长而深厚的亲吻之后,许玥才睁开眼睛,看向希言,浅浅地一笑,“想我的时候,暂时就先记住这个。”   她的眼神如此的热切,那曾是希言最为渴望看到的一种眼神,突然就觉得,此生竟已是了无遗憾。希言忍不住再次地抱紧了她,轻声说:“我会更加舍不得你。”   “我就在你的心里,你每一次想到我的时候,我都与你同在。”许玥的眼神逐渐闪现出一丝泪意,流动着哀伤,却让希言看得那般欣喜,她不再想去渴求许玥的任何回应,已不再觉得有任何的必要了。   “你还有什么话想要问我,我如实回答。”在校门前分别的时候,许玥突然这样问希言。   “没有,你呢?你还有什么话想告诉我?”   “没有了。”她仍然是微笑着。   “老师。”   和许玥告别之后,走过了几步,希言又回头这样叫她,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时间里,希言会以各种各样亲昵的名字来称呼她,已是很久没有再叫过她老师。   “从此以后,你可以不必叫我老师。”许玥也回头一笑。   “嗯。”希言点了点头,“以后,对你的学生不要太温柔,我会嫉妒他们。”   “好,我知道。”她由衷地笑了起来。   “我下次回来的时候,给你的孩子带奶粉和玩具回来好不好?”   “好。”   “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好。”   忽然许玥觉得内心一阵波澜,她走到车前,却久久不曾打开车门。   “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电话中,小葵的声音格外坚定。   那是她今生最后一次听到小葵的声音,就是那天晚上,小葵再也没有醒过来。   这样的等待从来不曾实现过,她其实是一个不敢再相信等待的人。   第49章   7个小时时差的国度,到达时仍然是下午,阳光明媚,云朵低低地浮在半空中,米字国旗飘扬在小白房子的红色屋顶上,大片的草地。看到这一副平和宁静的风景,希言不由地想到,许玥从十六岁到二十三岁所生活的国度,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但那是一段自己来不及参与的过往。   在英国的生活,起初很是美好。   每天上午去上语言课,课程并不紧张,班里又是中国同学居多,让希言感觉不到任何压力。下课时间是下午3点,国内时间的晚上10点,走在回家的路上开始给许玥打电话。   途中会经过一大片公园,夏季的空气冰冷潮湿,微雨之后,四处浮动着植物的清香,路边的树丛里有小松鼠灵巧而又机警从跳过。草地上,那些踢足球的小孩正在无忧无虑地欢笑着。时常能遇到有人牵着长相怪异的大狗,迎面走来,见到希言在好奇地观察,又会友好地点头微笑。   希言边走边将这些描述给许玥听,然后许玥也会告诉希言她初期的孕吐,体重的增加,孩子的发育情况。   一如寻常那般,坐在她的身边,一问一答地聊天,仿佛不曾有过离别。   走到家门口,刚好25分钟,然后告诉许玥,很想念她,最后说晚安,挂掉电话。   希言的室友是一个叫做杜晓的中国女孩,和希言同校但不同专业,和大部分留学英国的中国女生一样,也是妆容精致,所用物品皆是名牌,整个夏季,杜晓的全部生活就是在伦敦购物,她房间里奢侈品的纸袋已是堆积成山。时常见到她坐在走廊,坐在餐桌前,抱着电脑,埋头在网上搜索着各类奢侈品的打折信息,她和希言的聊天话题,也永远是如数家珍一般的描述各类奢侈品的款式和价钱。   希言不喜欢背后议论人,不过她乐于将这个室友痴迷于购买奢侈品的轶事来描述给许玥。   另外,还有个叫做Mike的华裔男生,读医学博士。   三个人合租一间现代化的公寓,家具齐全,房间很漂亮,窗外的视野也很开阔,能看到数不尽的红色小房子点缀在草地和树林之间,蔓延至地平线。那大片的天空,永远都低低地悬浮着云朵,不断地有飞机正闪烁着银白色的光线,飞越这个城市的上空。夏令时的夜晚,在每天9点以后才可以看到日落,橙红的光晕会将房间的一切都过滤成特殊的红色,仿佛是淋下了一层透明的草莓果酱,奇异得犹如幻境。   希言又将窗前的风景拍了下来,用电子邮件发给了许玥。   “我住在一个有星空,日落和地平线的房间。”希言是这样描述的。   希言从来都很安静随和,在她和许玥共处的那些时光里,也养成了不少精致的生活习惯,总是将房间,浴室和厨房清理得一尘不染,整洁异常,加之希言又会做饭,两个室友都与她相处得十分和睦。   到了周末,悠闲地逛着伦敦的美术馆和王宫,去圣詹姆斯公园喂鸽子,看白金汉宫前的卫兵换岗,和同学去郊外烧烤,坐火车去别的城市游玩,又应邀去做饭聚餐,从而也见识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也听到了很多很多的故事,听他们讲述着从中东战火的逃难,听他们讲述着亲历的911事件,讲述着在伊朗长大的童年,讲述着南美土著的巫术秘闻,讲述着在东非草原狩猎野生动物的经历。   如许玥所说的,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却很精彩的世界。   但是,她仍然很想念许玥,想念着她柔美的微笑,想念她怀抱中的花香,想念着在熄灯以后和她拥抱着轻声聊天,想念着睡在她怀中的那份平和安宁。   这样的想念无法用语言来准确表达,希言唯有在下午的电话中,对她低声地说着,我很想你。   仅此而已。   然后回到房间里写作业,画画,大段地写日记。在夜幕降临之后,打开灯,那昏黄的灯光下,也是希言所彻心思念的一幕。这样的想念,使得希言在每一个夜晚,寂寞得几近落泪,即使窗外的星空,正繁华得如同一段施特劳斯家族的圆舞曲。   英国的晚间正是国内的午夜,格外的空寂,其实很多人都对此无法忍受,正如隔壁的杜晓,她很快就和Mike住在了一起,每晚毫不避讳地发出那些最为原始的嚎叫声,在公寓里不断地回荡。   希言当然不会去议论和干涉此事,她也不会如从前那般的脸红心跳,只是沉默地关上门,缩进被子里,然后闭上眼睛,又失控地回想起许玥,回想着她肌肤的触觉,回想她娇柔的喘息声,回想着那些情致缠绵的亲吻,还有她所给予过的那种欢愉幸福……   于是,会时常地梦见许玥,梦见回到了她家里,她穿着睡裙正站在门口,背光,只是一个纤瘦的身影,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梦中希言永远是那样的欣喜,迅速地走上前去,想拥抱住她,可是,永远都在接近她的那一刻被骤然惊醒。   梦醒时分总在半夜,朦胧之中不知身在何处,花很长的时间来逐一观察身边的环境,打量这间尚且陌生的房间,才终于意识到,此时,已是和她相隔了半个地球之远。   待清醒的那一瞬间,希言总会落泪。   有一晚,希言哭得无法抑制,也许动静有些大,惊动了隔壁的杜晓,她敲门进来,走到希言身边,问是不是想家了,希言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   “想哭就哭出来,我刚来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她安慰着希言,“找个男朋友吧,有个人晚上陪着你,会感觉好一些的。”   希言没有告诉她,我不是在想家。   之后,希言经常在夜晚失眠。那些睡不着的夜晚,她会在房间里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声响地练习着轻缓的芭蕾动作,直到脚踝开始酸疼乏力,然后才放弃一般地回到床上。   有天路过摄政街,希言在橱窗里偶然见到了一件深紫色的晚礼服,那般端庄又典雅的气质,让她联想到了许玥,立刻就进去买了下来,自然价格极为不菲。当然,希言并不在意,她只觉得这像是为许玥订做的一般,当作她的生日礼物再适合不过。   那时已是8月,希言决定在9 月初临时回国一周,张宇冬提前举办婚礼,为她当伴娘。当然,希言也有私心,许玥的生日也在9月初。   这正好是在语言课结束后,在正式开学之前。   带回来的行李,几乎全是送给许玥的礼物,那些从博物馆买来的画册,书店里买来的英文原版书,创意市场淘来的饰物,许玥喜欢用的颜料和画纸,整盒纯天然的橄榄油,还有她平日里用的护肤品,还有给她孩子买的玩具,奶粉,婴儿用品。   都是希言在两个月的时间里,不断搜集起来的各种物品。   仍然是那个痴情的小小少年。   由于赶时间,一下飞机就先去了张宇冬家里,陪她试婚纱,商量婚礼细节,安抚她婚礼前的紧张不安。   希言从小到大很少有朋友,唯有大学的这位同窗,一起度过了无数孤独的日夜,一起走过了最后的青春,如今在她的婚礼上,作为见证,陪伴和照料,也是义不容辞。   待婚礼结束之后,希言已是疲惫至极,那一整天过于紧张琐碎,加之倒时差。但是,她迫切地想要见到许玥,来不及去约定时间,来不及卸妆换衣服和取礼物,从婚礼现场出来,希言直接开车就去了许玥的家里,虽然并不确定,她是否还住在这里。   然而,正是那样的巧合。   在小区门口,就看到了许玥,她迎面走出来,有个人正揽着她的肩,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她穿着宽松的,红色的连身裙,裙摆遮掩住了她的腹部,仍旧是一如寻常的纤瘦,看不出任何的变化。   那一瞬间希言就想躲开,可是,希言并没有意识到,那一刻自己是有多么光彩照人,仍是身着浅粉色的伴娘礼服,露着白皙清瘦的脖颈和肩膀,一脸明艳的妆容正遮挡住了她疲惫的神色,喷过定型水的长发仍是乌亮整齐地垂落在身后,发间仍是落着金粉和亮片。她也并不知道,自己站在那里,正吸引住所有过往的目光,当然包括许玥。她一眼就看到了,停住了脚步,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希言,却并没有推脱开搀扶着她的那个人。   无处可藏,希言唯有走了过来,也微笑着,镇定地叫着她老师,对她身边的那个人也点点头,非常客套地说了声你好,仿佛也是不曾遇见过一般。   然后迅速转身,掩饰住眼中的酸涩,匆忙离开。   真是巧合,就目睹了那样一副自然,完美的画面,他搀扶着她,用臂弯保护着她,那是他孕中的娇妻,他是最有资格站在她身边的人,无论如何。   那晚的电话里,许玥并没有多作解释,只是和希言商定了再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是在第三天下午,此时,许玥回到了她父亲的家里休养。那也是在市郊,正好和希言的家,分处于这个城市的对角线两端。   开了很久的车,按时到达。那是一大片华丽的欧式风格的别墅,伫立在修建整齐的草坪之后。希言停好车,从后备箱里抱出装满了礼物的纸箱,步伐缓慢地走向高大的铁门。早已有人在此等候希言,通报了姓名,他们面无表情地接过了希言手里的纸箱,然后又面无表情地将她领了进去。   希言也是在极为优越的物质条件下长大的,她也见识过许玥平日里在生活上的精致考究,但此时,她却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迫,为这一种毫无人情气息的繁华富丽而感到震惊。   许玥在花园里等待,她穿着白色的孕妇裙装,平躺在靠椅上,略微看出腹部有隆起的迹象,她的脸上落满了雀斑,五官的线条柔和,头发蓬松地散开,已是好几个月没有染发,发根处有一大段呈现出自然的黑色。   见到了希言,她立刻就温情地一笑,目光中闪现出一丝落寞,这仍是她从前的模样。   希言又是忍不住的心跳,她很想过去拥抱她,亲吻她,想靠进她的怀里,呼吸她身上那熟悉的花香,然后告诉她,这两个月里是如何深切地想念着她。   可是,希言什么也没有做,她看到在许玥的身后的不远处,正站着几个人,她们在随时留意着许玥,以便照顾她。   希言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许玥,她想问,你能不能让这几个人都走开。许玥并没有读懂她的目光,只是微眯着眼睛打量希言。   “你又瘦了很多,为什么?是语言课的压力太大?还是过于想念我?”许玥观察了好一会,才终于说话。   是的,过于想念你,思念成疾。   希言很想这样回答。可她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注视着许玥,迫切地想要将她此时的印象注入到记忆里,几乎是看遍过她在任何一个场合的所有形象,可是,如今仍然是觉得,无论怎样看她都觉不够。   “你过得还好吗?”   “很好,他们每天都给我全心全意地做饭,我倒是长胖了一点。”她笑着回答。   确实,她如今的下颌,锁骨和手臂的线条都稍显圆润了一些,不再是从前那般单瘦纤弱。   我曾经也是全心全意地为你做饭,无论怎样地哄你,你却从来都不肯多吃,你也从来没有长胖过。   希言心里这样想着,也并没有说出来。   许玥开始欣喜地对希言讲述着腹中孩子的一切。   希言也面带微笑地听着,她突然发现,这两个月中,许玥唯一关心的话题,似乎也只有她的孩子。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希言已是太了解,许玥会是如何珍视和期待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此时,只能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此时的喜悦,那种了无遗憾一般的满足与幸福,希言也感同身受般地觉得欣慰,由衷地为她高兴。   可是,内心深处却很是难过。   半小时后,她们的见面就被中止,有人来提醒许玥去卧床休息,提醒她不能过于劳累,她很顺从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握住希言的手,问:“圣诞节你还会回来吗?”   “会。”希言却没有再说,你要等我回来。   她又将希言拉近到身边,伸出手,想要去抚摸希言的额头,如从前那般。然而,她却又迟疑了一下,终究只是握紧了希言的手,微笑着,目光柔和地看着希言,充满了歉意,又似在安慰,或有些不舍。   但那一瞬间的迟疑,却让希言觉得非常失落。   终究是和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带着这种无法对人倾诉的苦涩,希言第二天又回到了英国,开始了新学期。   第50章   希言不再愿意将那些思念与爱意告诉许玥,和她之间,那至始至终都无法消除的隔阂又重新浮现,也不再愿意每天主动都和她打电话,却又万分期待,许玥会给她打过来。   许玥却仍然是一如既往,每隔几天通一次电话。   她仍然用着轻柔而又喜悦的声音,给希言讲着她腹中的孩子,对希言送给她的那些礼物表示感谢,又告诉希言,那些书和画册正是她目前最想要的,又笑着说,那件晚礼服她很喜欢,可惜现在穿不上,只能以后再试。   如同寻常的朋友一样,自然,友善,却又不再亲密。   唯有在十月的一天,许玥说过晚安之后,又忽然很慎重地说:“希言,以后你结婚的时候不要告诉我。”她的语气有些哀伤。   “你想多了,孕中多思,你要好好休息。”希言笑着回答她。   “不,你还是要告诉我,如果你连结婚都不让我知道,我会更伤心的。”   “已经不早了,你快去睡觉吧。”   “我一定会盛装出席你的婚礼,给你送上祝福。”说完,她立刻就挂上了电话。   如从前一般,不再愿意回答的问题,不再愿意正视的场面,不再愿意继续的对话,许玥就是这样直接而迅速地转身离开。   但那是最后一次与她通话。   自那以后,希言的电话就安静了很久。   之前为了和许玥通电话,她特地签了一个资费适宜于国内通话的手机合同,所以,这个手机是专门用来和许玥联系的。   直到过了一周之后,希言才发现,这个电话已是很久没有响起过。   拨过去,竟是拒接,然而,第二天仍是拒接,第三天,关机,之后就一直如此。   希言起初只是有些疑惑,并没有多想。   开学以后,大量的阅读书目,每周一篇的论文,有时间限制的作业,占据了希言全部的精力。她已经不再失眠,因为没有时间去睡觉,阅读完资料,写完论文,通常就已天亮,昏沉沉地睡一两小时,洗澡,然后再出门去上课。   每天下午都试图往许玥的手机上打电话,直到有一天,她的手机停机了。   希言开始惊慌了起来,给她写邮件,等待了数天,也没有回复。她想到了远在加拿大的赵舒婧,发去邮件,也没有回复。   当所有发过的短信和邮件都如石沉大海,她开始逐个发信息问从前的同学,请他们帮忙打听许玥的消息,得到的答复是,许玥仍在休假,并没有来学校,至于详细情况,无人知晓。   在通讯如此便捷频繁的时代,若有一个人无论用何种方式都联系不上,那一定就是在刻意躲避。此时,希言只觉得恐慌而无助,她又想到了很多,很多很多。   想到了她身边那个人,搀扶着她,用臂弯保护着她的姿势,那样完美无缺的画面。   想到了,那个夏天的夜晚,他注视着她的目光,炙热得几近痴迷。   如今,希言也有些怀疑了起来,那种强烈地,如同掠夺一般的爱恋,许玥是否也会沉沦进去?   若在从前,希言一定会迅速否认。但如今,每晚面对着回荡在公寓里那些激越的声响,她已是不敢那样肯定。   同时,她也意识到了一个更为现实的问题,他们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无论怎样,他都是最理直气壮地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可以为她的手术单签字,可以见证她孩子的出生。   是的,再过几个月,她的孩子也就出生了。   希言几乎可以肯定,许玥会是一个极为慈爱,万般宠溺孩子的母亲,她的孩子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和生命的全部精髓,无论任何人,都不要奢望能够走入其中,去分享到一丝一毫。   她似乎又想明白了,许玥这样与自己切断联系,或许就是为了将来,将来她那个独一无二的世界,任何人不要去试图入侵的世界。   对了,将来……自己的婚礼她要盛装出席,这是她最后的慎重交代。   是的,许玥就是这样一个冷静而断决的人,将一切事宜交代清楚之后,就迅速转身,她从来不犹豫。   似乎想明白了,然而又更加疑惑了,可是似乎又更加清醒了,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对着每一个空寂的夜晚,面对着悄无声响的手机,还有永远都没有新消息的邮箱,希言都只恍惚感觉到麻木,无任何的疼痛。   这样,直到十一月,英国进入了冬令时。   在这个高纬度的国家,下午3点半即天黑。   漫长不见天日的冬夜降临之后,初始的那种新鲜感又逐渐消失,每日面对着繁重的阅读书目,时间限制极紧的作业和论文,沟通交流上的困难,以及老师们极为苛刻冷漠的眼光,希言开始觉得一切都无所适从。   开始不可抑制地,无时无刻地想念着许玥。   虽然许玥也是目光挑剔,却从不会如此苛责,她永远都等不到希言遇到困难,就早已看出端倪,她会温言细语地挑出所有问题,迅速指点出解决方法,甚至她会亲自动手来帮忙解决,最后,她还一定会给予足够的鼓励。   希言从来就没意识到,原来画出一张让人满意的作业竟会是如此波折,原来也不是所有的老师都会这般细致和有耐心。   那时的阅读书目也都是许玥指定的。许玥不允许希言去看无意义的小说,时常要求她去阅读艺术史,艺术理论和哲学方面的书籍,每读到晦涩的地方,又会给她讲解。后来,又教她去阅读那些原版的英文资料,会给她详尽地翻译和分析。从来就没有体会过,读完这些艺术史论的资料,竟然是这样的艰难。   希言也早已习惯了,遇到任何的委屈和挫折时,会扑进许玥的怀里,听着她柔声的安慰,在她那温暖的,充满了花香的怀抱里,寻找到她终生眷恋的那份宁静与平和。   可是,一切都骤然消失了。   希言终于意识到了,在这过去的几年之中,许玥是以怎样一种方式在照顾着自己,她所给予过的温情,有如无坚不摧的壁垒一般,让她早已忘却了这个世间原本的冷酷与薄凉,希言在一个那样极端严寒的环境中长大,但是如今,她却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   她的英语完全就是许玥的看顾下提高的,她的水彩画也完全就是许玥教的,工笔画也是,甚至还有化妆的流程,衣橱的整理方法,研磨咖啡豆,红酒的选择等等。   许玥曾教过她那样多的东西,却从来没教过她离开了她的温室之后如何去独立生长。   终日里等待着,不断地给许玥发短信,写邮件,不断地刷新查看是否有回复,一次次拨打她已停机的号码,渴望能得到她的回应,哪怕是只字片语。   在那一个个漫长的夜晚中,希言时常爆发出压抑的痛哭声,她的哭声也惊动过杜晓。   “我最爱的那个人,她从我的生命里突然消失了,毫无征兆。”希言茫然地告诉杜晓,中文里的他和她不分,省略了多余的讲述。   “正常,若是一个人下定了决心要离开你,必然不会提前来告诉你。” 杜晓悲悯地看着她,这样回答。   “可她曾经说过她不会离开我的,她会长久地陪伴我。”   “没有人会长久地陪伴你。人生终究是孤独的,终究是要一个人走完,只是偶然间的一些相遇,会让你产生错觉而已。学会适应吧,从前我也和你一样。”   说完,杜晓就离开了希言的房间。   那一晚,公寓里的声响格外剧烈,有如在地动山摇,使得希言不得不停止了哭泣,坐在一片黑暗中,开始认真思索。   没有人会长久地陪伴你,是的,这其实是希言自小就相信的一个道理。   后来,希言也不再哭泣了,视力却模糊得很严重,时常无法对焦,思维变得混沌,记忆力下降,注意力也很难集中,却在又开始反复地,无休止地回忆从前,她后悔曾经和许玥发生过一些莫名的冷战,她后悔自己曾经不够理解她,对她不够好,巨大的愧疚,那种犹如整个世界被覆灭过后的寂静和悲伤,终究,希言认可了一个事实,许玥已经离开她了。   这个爱得如同镶进了生命里的人,曾经说着不会离开她,为她撑起了脆弱的生命,为她弥补过那样多残缺的人,真的,真的就这样弃她而去了。   从最初的困惑,到猜测,到怀疑,到悲伤,到最后的绝望。   内心的那种痛楚,如同浸泡在一池不见光明的深渊之中,锥心刺骨,五脏俱焚,又如同一张巨大的刑具,笼罩在全身,时刻在她的耳边轰隆作响,将她紧紧地束缚住,让她窒息,让她无处可逃。   第51章   所有的症状,逐渐从12月开始。   圣诞节假期,希言没有回国,她觉得没有回去的必要。 同时,她要写的论文很多,看的书也很多,而她已经落下了大量的作业,也需要时间来追赶。   希言每天将自己关在了房间,一连数天不曾出门,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   在深夜中读书,写论文,画画,天亮之前断断续续地睡过去,醒来又是下午,冬令时的日落那样早,仍然是面对着窗外一片漆黑的天空,像是在过着极夜,终年见不到光明。而内心的痛楚,仍是在时刻吞噬着她全身的每一处。   由于害怕会错过许玥的电话和邮件,希言的睡眠又开始变得极度不稳定,从每隔几小时就惊醒,到几分钟,直到她发现自己竟然可以连续多天睡不着,却又能感到极端疲倦。她的记忆力严重衰退,无论怎样也无法读完一个完整的句子,思维混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也吃不下任何东西,唯有在头晕和胃疼难忍的时候,去喝几口果汁。   终于,在一个不知是白天还是夜晚的时刻,希言在画着一副水彩画时,突然感觉到了一阵眩晕,视线变得一片模糊昏暗,仿佛是顿然落入到深海,四肢开始变得无力,窒息感猛然袭来,她惊慌地将桌上的画纸拂开,趴到桌面上拼命呼吸,可是无济于事,似乎四周开始生长出数不尽的触手与枝条,正在缠绕着她的四肢,将她缓缓拖到地上,将她沉溺到看不见的深渊之中。   在巨大的恐慌之中,希言开始出于本能一般地朝门口爬过去,途中她突然碰到了掉落在地面的一把裁纸刀,那仿佛是救命稻草一般,她慌忙地抓了过来,用力地朝手臂划去,试图将那些缠绕住她的,其实并不存在的藤条砍断。一刀一刀,直到所有的羁绊都被切断,她突然觉得松懈下来,头脑中似乎恢复清明,她迅速爬到门口,打开门,拼命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希言是被半夜回来的杜晓发现的,她很震惊地看到,希言正躺在走廊里,遍身血迹,手里还握着裁纸刀。   被送进了医院。   起初由于语言沟通的障碍,希言被过度诊断成幻想型精神分裂。   而药物副作用,又使得她变得异常兴奋和健谈,她开始对身边的每一个人说起了许玥,如同在描绘一副工笔画,事无巨细,直到被注射镇定剂。在独处的时候,她就对着空气在自言自语,又直到安眠药生效。   而从她语无伦次,中英文混乱的陈述中,医生又一度怀疑许玥是真实存在的一个人,或是全部来自希言的想像。   每日只是乏力,嗜睡,伴随着药物作品下的心悸与慌乱,然后在极少的清醒状态下,连希言也开始在怀疑,许玥是否为自己想像出的一个人。希言的身边没有许玥留下的任何信件和照片,也没有保留过任何她的画作,字迹,仿佛从前与她缠绕得过于紧密,从未想过要留下任何的线索来予以证明,以至于她的消失,竟是如此的断决,一点念想都不存在。   除去额头上那道伤疤,唯有那只胸前有红心的玩具兔子。几年前和许玥一起从麦当劳拿到的那个赠品玩具,这是唯一与她有关联的物品,希言让杜晓将这只兔子送了过来,每日都放在身边,陪伴着她在医院里度过那个漫长的冬天。   直到第二年的三月,希言的各种幻觉已经消失,失眠与视力无法对焦的症状都已消除。   出院以后,希言回到学校,准备继续第二学期的课程。可是她发现,如今,自己一旦拿起画笔,脑海中那些记忆开始蜂拥而至,那时候,许玥握着她的手教她描线,教她晕色技巧,轻言细语地为她指点着作业,那一幕幕的画面浮现在眼前,那种彻心的痛楚又遍布全身。   很长时间再没有过的,无法控制的那种剧烈痛哭再次出现,希言哭得全身颤抖,直到她平息了以后,她仍然觉得手指在不断地细微抖动,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握住铅笔,竟是连一根完整的直线也画不出来。   从此,仿佛生命的某一部分彻底消失了。   最初她不知所措,只觉得恐慌。绘画是她生命中和许玥有所关联的一个重要存在。而此时,连这一部分也陡然被夺走被清除。恍惚中,她只是想到了那一年,伴随着一个轻快的小跳,从脚踝处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正是那一声断裂,从此宣告舞蹈生涯的终结,那曾是她以生命和全部血肉来作为祭品而为之努力的梦想,嘎然而止。   此时,那种断裂声又突如其来地出现了,正在一波一波地从脚踝,透过全身关节传入了大脑,回荡在耳边,她突然站立不住,就如那年直接摔在舞台上一般,她又摔倒在地板上,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全身如失控了一般,耳边却又不断回响着这种声响。为了消灭这可怕的声音,她挣扎着爬进厨房,拔出了一把尖刀,毫不犹豫地直接刺进了脚踝。   再次被送进了医院,先是接受骨科的手术。   希言的妈妈终于出现了,她把公司的业务全部搬到伦敦,开始日夜守着希言,她收走了希言的全部绘画材料,也为她办理了休学手续。   四月,终于接到了许玥回复的电子邮件,告知希言她在去年十月经历了胎停,引产,手术过程中出现意外,大出血,以及她后来的恢复过程。   言语简洁,冷静得难以置信,仿佛是由他人代写。邮件的最末端询问了希言当前的手机号和在英国的地址。   当然,此时看到这封邮件的是希言的妈妈,她正在代替希言用邮件去处理与学校联系的一些事宜,但她并没有代替希言去回复这封内容过于沉重的邮件,只是打印出来,存进了文件夹。   而希言得知此事,则是在一年多以后。   那时,希言还刚接受完第二轮骨科手术,她的脚踝早已是旧伤累累,极有可能终生丧失行走能力。她的精神状态也不容乐观,幻听很严重,终日里昏睡,在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候,她已经不能再说话,只是无意识的哭泣,无法进食,毫无任何行为能力。   这是由于前一次的过度诊断,用药不当造成的病情加重,在妈妈的帮助沟通下,她最终是被确定为重度抑郁症,又重新安排了治疗方案。   下半年,希诺也来英国上学,为了让他和希言住在一起,希言的妈妈为他承担了监护。希诺从小就嘴甜会讨长辈的欢心,对姐姐也是关怀备至,他的到来,终于给家里添了一抹亮色。   此时,希言的幻听已经消失,神智也恢复了正常,药物可以帮助她改善幻听,幻觉与失控,但是,无法根治她心中的那些伤病。   她仍然是拿不动画笔,克制不了手指颤抖的生理反应,接受了多种方式的心理辅导,但毫无起色。她仍是长时间的昏睡,然后去散步,缓慢地恢复行走能力。   希诺在每天下午放学后,会陪着希言去附近的花园,会给她讲学校的见闻,为她念报纸上的新闻。   新一轮的药物副作用,又使得希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过往的记忆变得十分模糊,她记不起这一年是如何度过的,全然一片空白,也想不起大学那些同学的名字和长相,记不起芭蕾舞的动作,也回忆不起从前发生过的很多事,甚至,她也记不起许玥,唯一能清晰地想起的,就只有那种痛,那一种有如灵魂被撕裂开,血肉模糊地浸泡在黑暗的深渊之中,锥心而窒息的痛楚,然后一幕一幕的模糊画面,又如同无声电影一般,在眼前反复放映。   有了弟弟的陪伴,妈妈也放下了公司的生意,事无巨细地照顾她,以弥补童年的缺失,逐渐到了年底,她可以比较正常地与人交流。   在十二月,冬季极少见的一个晴天,希言裹着一身沉厚的披肩,靠坐在附近花园的长椅边,她的脸色苍白,眼神寂静,很久不曾修剪过的长发散落在身后,额头上那道伤疤正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午后的阳光下。有个路过的人前来搭讪,问希言是不是中国人,又换成了流利的中文来和希言聊天。   第二天的同一时间,这个人又出现了,被希诺遇见。于是,他也和希诺打招呼,聊天,然后送他们回家,妈妈留他喝下午茶,也大大方方地留下,坐在家里的厨房,和妈妈聊了一个下午。   希言依旧是对此人的长相毫无印象,只知道这个人的中文名字叫做杰,和英文名字发音相似。从此之后,他会每天下午在家门口出现,陪着希言聊天,扶着她散步,或是陪着她去医院,然后送她回家。   第52章   杰是出生在英国的第二代华裔,职业是律师,中文讲得很流利,但是语音不太标准,比希言年长十二岁。希言的苍白忧郁,在他的眼里如同工笔画里走下来的古代仕女一般,温婉动人。他从未遇见过如此静默又典雅的中国女孩,那仿佛是一种深深隐藏在血脉里的温情被破解开来一般,他对希言产生出的迷恋,同样让人无法抵御。   希言很难认定,自己是否也爱上了杰,她也无法相信,自己是否还具备爱上另一个人的能力。只是,杰给她带来的那种温暖和包容,无所不在的关怀,那种细水长流般的内心平静,竟仿佛是往日重现一般。   到英国的第三年,杰在希言的生日那天向她求婚,当他带着一个巨大的生日蛋糕和订婚戒指出现时,希言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这是一个命中注定的,无从抵御的场面。   婚礼在八月举办,同样非常隆重。   之后,希言才第一次在众人的陪伴下回国。为了避免她受刺激,妈妈时刻跟随着希言,没有让希言回到毕业的学校,希言也并没有这个意愿,同学里也只见了张宇冬,此时,张宇冬也早已不再画画了,开了家饭店,生意还很兴隆,她与杜伟和谢云航也时常有联系,于是就四个人在张宇冬的饭店里聚餐,仿佛和从前一样。   席间他们聊起了大学里的小电饭锅,张宇冬就笑着说没有想到四年学下來的专业已经荒废,而玩过家家一般玩出的兴趣居然成了事业,他们又聊起了那次比赛,还有教室里那些暗无天日的熬夜。希言只是带着微笑,安静地听着这些如同隔世一般的往事,她总是觉得,这些谈话中缺少了什么。她想了想,才终于明白,或许是妈妈事先对他们有所交代过,都很有默契地避免提及许玥。   其实,希言早已接受了现实。   有关于许玥的那部分记忆,也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从而又变得无法触碰。   然而,最为痛楚的那些时刻,也终究是熬了过去,如今,她甚至也可以偶然地想像一下,许玥此时的生活,想像着她在孩子降生之后,那个幸福而完美的世界。   仍是能感受到伤口在缓慢的愈合过程中,时不时被牵引到的隐痛,那时一种灵魂被抽空的失落与无措,依旧是难忍想要痛哭的冲动。   婚后生活在伦敦的近郊。   家里养了两只很大的狗,一只叫做咖喱,另一只叫做肉丸,这是杰最喜欢的两种食物。每日清晨希言去遛狗,去花园里浇水,给杰做早饭,然后杰去工作,希言开始用一整天时间缓慢地清理着洗浴间,厨房,将地板打扫得一尘不染,或是将衣橱整理得有如机械化生产一般的整齐有序,或是走去书柜,如同玩拼图游戏一般地开始按书籍的颜色整理顺序。晚上窝在沙发,看着电视,陪着杰天南地北地闲聊。   伦敦几乎每日都有着缤纷繁多的画展,希言从来都不去看,音乐会倒时常去听,但只听巴洛克风格的,偶尔也可以看场芭蕾舞剧,但是从来不看《吉赛尔》。   此时,妈妈才敢让希言看到了一年多以前的那封邮件。   “你不要怪我隐瞒至今。我知道她是谁,我也知道她对于你来说意义深重,但在你的情况稳定之前,不敢让你受到任何刺激。”妈妈这样解释道。   希言漠然地点点头。   从她第一次被送进医院之后,她就不再期待许玥的任何回复了,她也不再去登录那个邮箱,手机合同也早已终止,号码也早已换掉了,她也从未与任何同学联系过,早已就没有任何期待了。   于是,她只是平静地开始阅读那封邮件,打印在一张A4纸上,非常简洁短暂的一段话,却让她阅读了数小时之久。   内心的震撼又是巨大的,那一份短暂的平和,又再次轰然摧毁。   一瞬间希言就全然理解了,许玥为何会突如其来地中断联系,原来她是经历了这样一场惨痛的变故,立刻为她感到心如刀绞,有如条件反射一般的泪如雨下。   其实,还是一如从前,仍是与她心意相通,为她的全部悲喜所牵动住心弦,她仍然是全部的世界,爱她,仍然是爱得镶嵌进生命里那般深刻,一切都不曾改变过。   只是,如今希言又觉得一阵悲凉,许玥竟是相隔大半年之后才告知此事的。   虽然希言也是懂得,许玥的性格一贯如此,她像是某一种骄傲的动物,一旦受伤则迅速躲藏,擦掉泪水,舔舐伤口,然后再打扮得光鲜亮丽地走出来。   可她竟是连自己也不例外。   曾一度认为,自己走进过她的内心,能与她一起去承担她生命的所有阴影与伤痛,可是如今发现,原来自己从未走近过她。也许,从始至终,她的心里,唯有那一个人而已。   那种痛楚又流入心中,曾是那样期待过的,那个温暖而明亮的未来,还有那个说着不会离开自己的人,终究还是错过在一个脆弱而惨烈的转折之中。从来都没有想过,原来命运竟是这样的不可预测,变化多舛。   已是很久没有那般痛哭过了,那天下午,希言握住那张打印纸,哭得无法抑制。   希言试图了几天,终于用新的邮箱来回复了这封邮件。   当时,希言的思维能力混乱,她很难组织出完整的句子,她无法解释为何延迟了一年多才能回复这封邮件,但她迫切地想要知道许玥的近况,她询问了许玥新的手机号,也告知了自己新家的地址和新的手机号码,但并没有告知自己已婚。   可是许玥没有回复她,和当初一样,希言仍然期待了很久,每一日在都在不断刷新邮箱和查看手机中度过。   可终究没有等到任何的回音。希言没有再期待了,她当时的思维能力也使得她无法去详细思考。而精神类药物的各种副作用,有如被扣上了沉重的枷锁一般让她无法动弹,也无法忍受,她曾尝试过私自停药,然后如同正常人一般地生活,但随之而来的幻觉与失控,使得她不得不认清现实,此时,她并没有能力去期待,甚至去挽回,她已不能再有任何的期待。   杰的性格阳光,坦诚,如同西方夫妇的相处模式,对妻子的爱意,表达得毫无掩饰。   希言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有多美,杰却时常盛赞希言的美丽,他将希言称之为他生命中最纯净的一朵玫瑰花,最灿烂的一道白月光。那些源源不断的鼓励,像是一台发电机,将能量重新注入到希言的心里,使得她重新能感受到生命的热度,使她的灵魂开始痊愈,生长,逐渐变得完整。   希言也开始注重起了妆扮,如她曾经历过的那个美丽的女子一般。在每个清晨,慎重地挑选着衣服,搭配着饰品,挽起了头发,精心地化妆,小心地用粉底遮掩着额头的那道伤疤。   这道伤疤,杰起初也曾试图亲吻过,被希言迅速躲闪开,从此之后他就不再触碰,他懂得希言是个有过往的人,他对此尊重并予以包容。   那种细水长流的幸福,又再次降临,不得不让希言再度感怀。   彼时,她又想到了许玥,那个在生命里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人,曾是有过那样多的期待,期待着未来所有的幸福与梦想都与她有关。可如今,她终究是淡出了自己的生命。那般深刻的疼痛,也曾为时光的力量所抚平,终究是变得云淡风清。   这一年,微博开始在中国流行,希言也申请了一个账号,开始记录生活,每一天的玫瑰花,家里的两只狗,新学会的蛋糕配方,节假日的聚餐和宴会,冬天的圣诞树,全部记录下来,她用的是真名,头像也是用自己的照片,逐渐开始有同学来关注和留言。   她从关注自己的人里发现了一个账号,名字只是一串无规律的数字,也没有任何的照片和个人信息,内容全部为转发。但出于直觉,希言立刻也同样关注。直到有一天,微博的主人发了一张图片,那是她的水彩作品,画面中那熟悉的光感,柔和丰富的颜色。那正是许玥。   希言立刻就热泪盈眶。记忆中的画面在那个瞬间如同从沉睡中被唤醒一般,又开始一帧一帧地不断放映在眼前,如此鲜活。   其实,一切都不曾褪淡,一切都不曾磨灭,她的微笑,她的柔情,仍然是深切地停留在心中的某一个位置,这独属于她的记忆,如同映在星光下的一池静水,任何细微的触碰,都能激起那一池的星光和水纹,流光溢彩地波动着,清浅地闪耀着,四周弥漫着恒古而悠长的歌谣。这样的记忆太过于美好,仍然是那般深刻而寂寞地想念着,一如既往。   后来,希言写了很长的一段留言,询问许玥的近况。   她想知道,自己不在她身边的这几年间,是否有人在继续为她录入书稿,为她做课件,是否有人在继续照顾她吃饭,控制着她的胃病不再复发,是否有人陪伴在她身边看着她画画,在她那些伤心落泪的时候,又是否有人为她擦干泪水,在她陷入到噩梦那些深夜,又是谁在她身边将她唤醒,将她紧紧拥抱住。   写过一段,全部删去,再次写,又删去,最终只留了一句话,你还好吗?   忽然间,希言似乎听到了时光在她身边缓缓流淌过的声音,在深夜之中,有如一辆隆隆作响的列车,承载着她的青春岁月,承载着她这一段深重的爱恋,将她从那些美好的景致中抽离,隔绝,然后无法再回去。   终究是离开了,不再有所交集的离开。   那一晚,再次梦见了许玥,依旧是在接近她的那一刻被骤然惊醒,梦醒仍旧是在半夜,希言睁开眼睛,看到是床头柜上那只泰迪熊,已不必再确定身在何处,这是她早已熟悉的,婚后的家。   但梦里的感觉仍然是停留着脑海中,而记忆的画面又如无声电影一般,在眼前缓缓浮现,初见她的那天,那个柔美的微笑,那满室的日光……   希言开始痛哭出声,失控一般地全身颤抖,迅速地,她落入到一个宽厚坚实的怀抱中,他轻拍她的后背,为她擦着眼泪,用生命的热度将她包围了起来。   第53章   在那之后,仍然是没有等到许玥的回复,希言试图过再次拨打她的电话,那个早已不存在的手机号码,依旧是空号。从此也就不再期待了。   从婚后第二年开始,希言减少了精神类药物的服用剂量,这时,手指颤抖的生理反应已经消失,她终究可以再次拿起画笔,只是画中再也没有从前的那份灵气。   在杰的鼓励下,她回到了学校继续当初未完成的学业。但是,课业依旧繁重,大量的阅读和论文。由于希言终年服用各类药物,严重摧毁了身体的健康,记忆力也早已不如从前,也曾一度支撑不住,她时常握着画笔,靠在空白的画框上默默地流泪,或者痛哭出声。   杰会从她手里夺过画笔,然后将她拥进宽厚的怀中,抱到花园里有阳光的地带,鼓励着她,又以无限的耐心,帮助她查找资料和翻译文献,为她订正论文。   那两年间,许玥也开始频繁地在微博上发布一些她自己的近况,她完成的画作,画展和讲座的时间地点,她似乎将时间和精力彻底投入到事业,长时间待在工作室里,高强度的工作量,画大幅的油画。那时候,许玥也开始名声鹊起,不断地有公开讲座,大赛评委,新书出版,个人画展,各类媒体上也时常出现她的名字和作品。   她众多的学生也被吸引过来,留言日益增多,有一个名字时常地出现,是一个叫做小柔的女孩,经常给许玥留言,问她有没有吃饭,要她多注意休息,对她说晚安,关心得极为细致。许玥从来不回复她,点开她的头像,短短的头发,有如一个相貌清秀的小男孩。希言发现,许玥也从来都不回复任何人。   此时,希言已很少再画画了,虽然生理反应不复出现,可她再也找不到那种落笔时的感受,每拿起画笔时,总会无法适当地控制住笔触与线条,而从前无意识下可以画出那样多的颜色,如今却是什么也画不出,那并不是因为长久缺乏练习而造成的生疏,而是生命中某一部分永久地流失了。   她也不再去强求,正如她曾经失去的芭蕾舞,失去的健康,失去的挚爱,失去的梦想,那样多重要的东西都曾经从她的生命里消失过,已没有什么让她觉得不可接受,唯有平静淡然地面对着现实。   希言只是注视着许玥发过的每一张图片,看着她新完成的那些画作,一如从前在讲台下,那般沉默而又热切地仰望着她。的确,她成了希言终生所无法彼及的一个人,她曾那般悉心地指教过希言各种绘画技巧,那样鼓励过希言,对她的前途有过那样多的期待与帮助,如今都已成为一个不复存在的世界,如同星光下的一池净水,那个再也无法徊游回去的彼岸。   希言已是不抱有任何的奢望,也不再期待许玥会给她回复。甚至,连那样的仰视她都觉得是一种不真实的虚幻。唯有将她出版过的所有画册,全部购买并珍藏了起来。   终是有一天,许玥发了一张她自己的近照,那是在她的新书签售会,她依旧是挽着头发,穿着浅藕色的无袖旗袍,正是从前希言最喜欢看的,认为很适合她的那一种颜色,她的妆容素淡,脸色苍白,比从前更加消瘦,皮肤已不再莹润,眼角有了细微的鱼尾纹。在镁光灯的闪耀下,在鲜花的环绕中,她的微笑中有着一闪而过的疲惫与沧桑。   过去,希言从来都不能想像,许玥也会有衰老的那一天,时常那般眷恋又痴迷地注视着她,又总是笑着告诉她,你永远都会是这样的年轻,永远都会是这样的好看。   唯有一次,许玥很认真地回答,我们谁也逃不过时间的掌控,这是万物生长变化的规则。   时间迅疾,白驹过隙,距离第一次见到她,都已过去了八年。可她依旧是那般的美好,时光赋予了她一种宽容而温厚的神色,岁月在她的目光中平添了几分沉郁的美感,看着有种想要落泪的感动。   其实,依旧还是那样的爱她。   那一种籍由着童年时代的感情残缺,错位转移而生长出的爱恋,那般坚韧而沉厚地种植在心里,镶嵌进生命,早已就变得盘根错节,枝叶繁茂,从来不曾凋零,从来不曾褪色。   一切都不曾改变。   可是,往事又开始一幕一幕在希言的脑海中浮现,那些和她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有如触碰到她的灵魂一般的那些亲密,那些有如身处在孤岛中的沉醉,与她手牵着手,拥抱着,互相融合,互相温暖过彼此的生命。   其实,那是不可触及的一部分回忆,心理医生给予的嘱咐,避免深入那些敏感的往事。   可在此时,这些刻意隐藏而封锁住的角落,正在失去枷锁,将那些往事与情感全部倾泄了出来。所有的哀伤,如同沉浸在深渊之中的那种痛楚,一触即发,希言又失控地痛哭了一夜,然后陷入了昏迷。   清晨杰发现之后,将希言送去了医院,征求了医生的建议,给她暂时增加了药物剂量,然后又被送去了瑞士,住在阿尔卑斯山下的一个小镇上,终日里对着人间仙境般的湖光山色,身边陪伴着天鹅和野鸭,晒着日光浴,与世隔绝一般地度完了整个夏天。   从此,希言不敢再关注微博,也不敢再关注任何的中文媒体。   那年冬天,希言终于修完了所有的课程,拿到了学位。   毕业典礼的场景很是热闹。杰抱了一大束花送给希言,妈妈带着微笑为她整理头发和披肩,爸爸和希诺都在为她拍照。从小为家里所不重视的孩子,如今却获得了众星捧月一般的隆重待遇。望向满室的喧嚣,望向每一个着装正式的家人,希言仍然觉得很孤寂,她只是想起了那一年,许玥说过要带着孩子一起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心里顿然很难过。但这几年里,流过的眼泪实在太多,此时唯有泪意在眼中浮动,于是,浅浅一个微笑,将这一丝忧伤带过。   那时,希诺也已经毕业,回国帮助爸爸打理生意。希言终于停止了所有的精神类药物,再没有发作的迹象,她开始去学法语,邻里间认识了几个朋友,时常在一起喝下午茶。额头上的那道伤疤用激光手术去除掉了,脚踝处的旧伤,经过了康复理疗之后得到了控制,她开始参与社区的义工,也开始了一定量的运动。   经朋友介绍,她从事了一些平面设计的工作,又接了一些儿童插画,用数位板绘图,这逐渐成为了她的正式职业,虽然她再也没有去碰过真正的画笔和颜料。   在英国的第七年,希言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   那一瞬间她就想到了许玥,如条件反射一般无可避免,想到从前,许玥想做母亲的那种执念,想到她为了要个孩子所经受的各种磨难,想到她最终尚未出生的那个孩子,想到了自己曾经答应过她,以后要替她生个孩子。   但是这个孩子对于希言来说太意外了。青少年时代的过度节食,严重摧残了她的生理系统,加之多年服用过精神类药物,她从来都不曾相信过,自己的身体也可以孕育孩子,自然是十分珍视,那是带有使命感的一种珍视。   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起初,希言经历了极端痛苦的孕吐,任何的气味或者走动都会引发剧烈的恶心呕吐,胃出血,食道烧伤,无法进食,她的体重迅速下降,但她唯有坚忍着,直到痛苦得进入恍惚状态时,又会想到许玥,想到她那种有如在伤痕上结出的花朵一般的微笑,那般隐忍而自持的优雅,有如信仰一般,支撑着希言度过了最初的几个月。   虽然,她已是很久没有再去关注过许玥的近况了。   直熬到第12周以后,希言的孕吐才有所缓解,此时,在平躺的时候,小腹已略微有些隆起,体重也终于有所增加,第一次听到了胎心音,孩子的发育状况很好。   时常地又开始想到许玥,她曾是那样欣喜地描述过腹中胎儿每一天的变化,希言才终究体会当时许玥那种从内心深处流露出的幸福,那种她的孩子即是整个世界一般的圆满与完美,那并不是在排斥任何人的走入,那完全是出于天性的一种保护,她与她的孩子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紧密联系,并不与其他任何情感所冲突。   希言又能想像到,许玥在失去了孩子之后,那会是何等的伤心欲绝,一时之间,有如身临其境一般地悲怆难忍。她马上就登录了近两年没有使用过的微博账号,却又发现,许玥也同样将近两年没有更新过任何消息了。   孕期第16周的一天上午,希言接到了一封邮件,来自多年未曾联系过的赵舒婧,直接告知她,此时许玥病重,胃癌晚期。   “这些年她一直都挂念着你,希言,请你尽快回国一次,她已是时日无多。”赵舒婧在邮件里这样说。   看到这封邮件,希言先是震惊,那些记忆瞬间跨越了时空,轰然而至,仿佛仍是发生在昨天,以至于她暂时不能将重病,时日无多这几个词语和许玥联系在一起。   她只觉得难以置信。   但经不起过多的思考,她用颤抖的手指,拿过了鼠标,毫不犹豫地就在网上买到了当天飞回中国的机票。   然后,等不及让杰来陪同,也等不及去咨询医生,希言只是在电话里留了言,收拾了些证件,竟是直接打车去了机场。   第54章   十小时的飞机,一路颠簸,腹中的孩子却仿佛十分配合,途中竟是格外的乖巧安静。下了飞机,希言唯有一个念头,直接去了许玥的家里。   来到那个熟悉的地点,一切都与记忆中的场景相契合,希言却为这样的熟悉而心生敬畏。她缓慢地走进昏暗的楼道,隔着很远就看到了那个纤瘦的身影,她正站在门口,穿着睡裙,背光,看不清她的表情。   这竟然就是七年之间,反复梦见过的那个场景。   希言只觉得恍惚,不知此刻是梦境还是真实,她不敢走过去,一步也不敢走上前。她害怕,就像曾经无数次在梦里那样,每在接近她的瞬间,就会回到漆黑一片的卧室,回到与她相隔大半个地球之外的那个国度。   希言在楼道中间停住了脚步,双手捂住脸,眼泪无法抑制地迅速滑落。那一刻,她唯愿时间就此停滞,永远停驻在这样的距离内,永远地注视着她,那也是种莫大的幸福与满足。   “希言。”那是她的声音,那般的轻柔,从前无数次在教室里,她就是这样站在门口唤着希言的名字。   希言再也忍不住,这正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无论是梦境也好,现实也好,也一定要回到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放开。   她几步走上前,见到许玥正扶着门框看着自己,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意外,那仿佛还是从前的某一个午后,端着甜汤去找她,打开门,一如寻常。   仿佛时光不曾流逝,仿佛不曾有过离别。   许玥也笑着对希言伸出了手,那笑容里带着释然与欣慰,她早已不相信等待,却又等待了一生,终究还是获得了答案。   此时,她已放弃了治疗,亦是没有任何药物可以挽救她,唯有靠着大量的止痛剂和那种期待的心念在此日夜持守着生命。   希言忍着剧烈的泪意,颤抖着握住了她的手,时隔七年,终究是真实地触碰到那个在午夜梦回之时所彻心思念过的人。   那一瞬间,无数的问题纷涌而至,希言很想问许玥,你现在怎么样?你为什么没有在医院?你为何一直都不联系我?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可是,她无法问出其中任何一个问题,喉咙间哽咽着难忍的悲哀,唯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无法平息。腹中的孩子也仿佛有所感知,轻微地动了几下,如同蝴蝶在颤抖着翅膀,希言下意识地伸手去抚摸,这个举动落在了许玥的眼里,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   见到她的视线正落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希言却缓缓地笑开了,眼睛里又迅速蒙上了水雾,她唯有想到,当年在离别前的那个晚上,对许玥说过的,等到圣诞节回来,会见到她挺着肚子来开门。   在模糊的视线里,她见到许玥捂住脸,突然转过了头。   客厅里的陈设一如从前,那些色泽苍翠的盆栽观赏植物,仍然摆在原处,唯有墙上的婚纱照却已不见,来不及心生疑惑。希言却又发现,玄关放钥匙的那只深红色带裂纹的磁盘,还是从前自己给她买的那个。   在与她感情最甜蜜的那个时期里,每次回到她家,总是喜欢恶作剧一般将钥匙用力地投进去,陡然几声脆响,回荡在安静的走廊中,将她从书房里惊动出来,带着一副愠怒的表情。   “你的动静可真不小。”   “因为你不出来迎接我。”   又笑着走过去和她拥抱,亲吻,数小时不见,却如同久别重逢那般的欣喜。   往事历历在目。   希言转过身去,想如从前一般地拥抱她,却立刻被她此时的模样震惊得无法言语。   也许是先前无法将梦境和真实相分离,竟是没有注意到,许玥已瘦得如此厉害,不能用憔悴来形容,几乎是油尽灯枯一般,她的脸上只瘦得剩下一双眼睛,那曾经闪耀如黑曜石般的眼睛,此时唯有浮现出一丝微弱的光芒,不见神采,手腕也已是形销骨立得仿佛轻轻触碰就会被折断。   那曾是一个美丽炫目如木棉花一般的女子啊。   希言看着许玥,只觉得她正在褪色,凋谢,她的生命也正在一点一滴地流走。迅速走上前去,将许玥紧紧地拥抱住,想要挽留住她的生命,想要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却只见她极力在推开自己,又低垂下眼帘,凄惋地一笑:“我现在的样子,很难看吧?”她的声音也是那般苍凉而疲惫。   “不,你一直都是那么好看,你对于我来说永远都那么美好。”   说完,希言不忍再多看她一眼,侧过了脸,任由眼泪夺眶而出。   “不要哭,不要伤心,你有孩子了……”   许玥伸手抚过希言的脸,试图抚过她的眼泪,可是,那细瘦得有如枯藤一般的手指,冰凉,毫无生命的温度。希言再也控制不住,只觉得心脏像是被狠狠地撕裂开来,血肉模糊,一时之间,仿佛承受不住这样的疼痛一般,她握住许玥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前,泪水如泉涌般从脸上滑落。   “你都要做妈妈了……还是那么能哭。”许玥努力地微笑着,希言却见到她的眼睛里,也同样是一片晶莹剔透,一滴泪水,迅速从她的眼角滑出。   “好,我不哭。“希言努力地点点头,压制住泪意,努力抹开一丝笑容,想说出一点轻松的话:“这么多年来,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没想到,却是诗词里说的那样,执手相对泪眼。”   话音刚落下,希言就发现许玥已经捂住了脸,痛哭出声。   过去,希言曾见过太多次她的哭泣,可这是唯一的一次,她的眼泪竟然是为自己而流。   希言唯有搂住了她孱弱的身躯,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看着她悲泣,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同样也毫无温度的唇边。那一刻,希言只是渴望将自己的生命延续给她,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可是,此时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她的目光涣散,在自己的怀中有如秋风中的落叶一般,飘飘欲坠,仿佛这样的哭泣,正在消耗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希言立刻将许玥扶进了卧室,让她躺下,为她盖上了薄毯,然后痛心地看着她如同消失一般地深陷其中,那枯瘦得几乎不见轮廓。   隔了很久才听到许玥轻声地说:“过来。”   记忆里的画面又翩然浮现。希言想到了在这间卧室里,与她相拥而眠的那些夜晚,她们之间曾有过那样多的亲密和欢愉,一次一次缠绵到彼此的世界,在她们共享的那座孤岛中,仿佛永远也不会从那里离开。   那是希言始终在回避的一个记忆禁区。   而此时,她只是含着眼泪看向许玥,却见许玥的眼睛里也同样只剩下了哀伤。   于是,希言小心地靠在了她的身侧,她多想和从前一般,靠进她柔软温暖的怀抱里,拥抱她,呼吸着她身上那再熟悉不过的花香。   可是希言却知道这已经无法实现了。她看到许玥已是虚弱得几乎无法再承受住任何的触碰,唯有靠着她,握住她的手。   “希言,谢谢你在这个时候赶回来看我,我很感激。”   仿佛是在确认希言的存在一般,许玥开始小心地抚摸着她的脸,摩挲着她的额头,那样细密,仿佛是搜寻某种特殊的印迹。   “对不起。”希言开始哭出了声,“已经用激光去除掉了。”   “没关系,将来我还会认识你的。”许玥微笑着说,然后将脸贴在了希言的额头上,小心地轻吻了一下,却那上面留下了一大片泪迹。   “不哭了,我的小姑娘。”她的眼泪接连不断地滑落,却在轻声地安慰希言,一如从前的那般亲昵,却让希言再次泪如雨下。   “你的孩子,多久了?”   “16周。”   “可以让我摸一下吗?”   她的声音那样苍凉却又带着喜悦,希言觉得有如万箭锥心一般,她握住了许玥的手,覆盖在自己的小腹上,仿佛是又有感知一般,腹中颤抖了一下。   “这是在向我打招呼吗?”   “是的。她一定是和我初次见到你那样,也被你惊艳到了。”   许玥又笑了,一丝惊喜从泪光中闪现,让希言看得极为悲哀,想到了她未曾出生的那个孩子,想到了她曾是那样渴望做母亲。   “是男孩还是女孩?”   “还不知道。” 其实希言后天就会知道,下一次的产检就预约在后天。可是她不愿说出来,她害怕说出任何与未来有关的语句。   “名字想好了没有?”   “我只想好了英文名,如果是女孩就叫Sofia,如果是男孩,名字由他爸爸去想。”希言微笑了一下,她从心底里希望是个女孩。   “他……他真的对你好吗?”   希言听到她这样的问话,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我可以放心了。“突然只见许玥的眼睛里,又被泪水所覆盖。   希言不忍她再次哭出来,对她笑着说:“中文名字,你来替她取好不好?取个女孩的名字,我想她应该是个女孩,你记不记得,我曾经答应过你的事情?所以这个孩子也同样属于你。”   “好,让我想想,想好了我再告诉你。”她紧握住希言的手,闭上了眼睛,一滴眼泪又迅速滑出。   “我希望她将来能和你一样漂亮。”希言仍然是微笑着,   “你的女儿,将来一定也会很好看。”许玥也笑了起来。   “等她长大了,你也教她画画好不好?”   “好,将来,我来教她画油画。”   希言一时沉默了,刚休止的眼泪又迅速涌出,想到了从前许玥也曾对她说过,以后我教你画油画。   那时,许玥也常对她说起以后的事,以后要教她游泳,以后要向她学习做饭,以后要一起画张画……从来都觉得时间很漫长,未来很遥远,这些以后的事,自是会有实现的那一天,却是从来也不曾想过,其实人生中,有很多事都是在未来所无法兑现的。   希言忍不住再次哭出了声,她拼命地想压抑住哭声,却这次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   意识到了她在抽泣,许玥缓缓地伸出手来,抚摸着她的头发,微笑着说:“你不要难过,从前和现在,我一直是在你的心里,对不对?那么以后也一样。“   “可我不想你只是在我的心里,我想你陪伴在我的身边!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又有多想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和我联系啊?”   说出了在心中埋藏多年的这些话,希言终于剧烈地哭了出来,腹中的孩子也在不安地波动着。   许玥轻抚着她的脸,试图平息她的情绪,却又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这些年,我看到你过得那样好,我由衷地为你高兴,我不愿意打扰你的生活,我也不能让你再回到我的身边。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   “我从前全部的梦想,对未来所有的希望,就是能和你在一起,可是现在你竟然告诉我,没有你,我会过得更好!”   “不,你现在有了你的家,还有你的孩子,还有你的生活和未来。”   “可是我没有你,我的生活,我的未来又有何意义?“   “你还有很多爱你的人,为了他们,你也要努力生活下去。“   “可是,这些人,他们都不是你啊!”   许玥不再说话,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希言,那目光中,流露着希言所熟悉的那种欣慰和怜爱,那饱含着言不由衷的遗憾与歉意,希言突然语无伦次地哭喊道:“现在你就让我回到你的身边好不好?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你是我唯一的挚爱……等我把孩子生下来,以后由我来照顾你……你的人生我错过得实在太多太多……我不想再这样错过下去,就让我今后陪着你好不好?……你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求你……不要离开我……”   许玥没有回答她,依旧只是沉默。   不知哭泣了多久,又诉说了多久,希言终究是精疲力尽,此时只觉体力不支,困倦难忍。   朦胧之中,她感觉到有泪水正滴在自己的脸上,感觉到有亲吻落了下来,似乎听到了一种最为悲恸的声音在回应自己的乞求。   “希言,我让你失望了,对不起……”   “……等到来世相见,我再补偿你……”   “……你答应我,好好过下去,替我走完今后的人生,还有小葵……”   希言想睁开眼睛,却无济其事,困意如同铅石一般沉重地压过,她迅速就陷入了无梦的睡眠之中。   醒来时,仍然是睡在这个房间里,可身边的人却又不见了。   希言惊醒过来,她迅速向四周看去,门外正围站着人,许玥也在其中,她被人搀扶着,正用温润的目光看向自己。希言震惊地发现,她挽好了头发,精心地妆了妆,那脂粉却如同覆盖在白色瓷器上的浮灰一般,无法遮盖住她那种缺失生命力的憔悴与枯萎,她却穿着一件深紫色的长裙,典雅而隆重。   希言突然又发现,这正是自己刚去英国的那年,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她的那件礼服裙。   曾以为,不会再有机会看到她穿上。   买下这件礼服裙的时候,希言略微犹豫了一下,她熟悉许玥从前的衣服尺码,但却发现,虽然许玥的身材很纤瘦,但这件裙子的腰围对于她来说,大概仍是有些紧窄,店员也提示过,可能需要修改,但最后希言还是原封不动地买下了。因为她想到,许玥平日的饮食那般无规律,自己又不在她身边照顾,她一定又会消瘦很多,等将来她画过一批画,翻译完一部书稿,或是讲完一段时期的课,也许就合身了。   却不曾想过,她竟会瘦得如此厉害,那样紧致的礼服裙,如今穿在她身上,竟是有如晃动在衣架上那般的宽松。   眼泪无法控制,又是夺眶而出。   见到希言正在观察,许玥却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欣慰,却又无法遮掩住悲戚。   “姐姐。”希诺从人群走了过来,紧紧地箍住了希言的肩膀。   “希言,你的小男朋友,是我叫来的。”听到许玥的这句话,突然之间,希言哭得泪如雨下。   “姐姐,你这样突然跑回来,我们都吓坏了,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不,不要,我不回去。”希言用力地推开希诺,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姐姐!你怀着孕坐了那么久的飞机,非常危险!必须要去医院做检查!”   “我不去,你放开我!”希言哭喊着。   “希言,你听话,去医院。” ”许玥突然走了过来,   “不要!”希言用哀求的目光看向她,却发现她眼神中闪现出自己从前所熟悉的那种凌厉。   “希言,你留在我这里无济于事,你是觉得,现在你能照顾我?还是我能照顾你?”   希言突然笑了起来,仿佛回到了从前,每有犯错而被她训斥的那些时刻。   “你从来都很听我的话,这是最后一次,听我的,先去医院好不好?” 许玥又柔声说。   “好,我去了医院,再回来看你好不好?”   “好。“许玥点了点头。   “你要等我回来。”   “好。”   于是,希言看向希诺,对他点了点头,希诺立刻就放开了她,然后几个人走了过来,扶起了希言,将她搀到了门口。   忽然,只见希言又用力挣开了两旁搀扶着的人,疾步走到许玥面前,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紧扣。许玥正惊讶她这一举动,却见一滴眼泪已落在交握的手上,抬眼望去,只见希言又是满面泪痕,唇边却努力地抹开一丝笑意,她正在认真地看着自己。   许玥忽然明白了。   她也反握住希言的手,竭尽全力地回复给希言一个微笑,仿佛是要将最后的慰籍与肯定传递给希言,却又是饱含着千言万语那般,一字一顿地说:“你想问什么,我都如实回答你。”   正如从前,面对着她那双藏匿了无数心事的眼睛,希言有着太多的疑问却无法开口时,而许玥总是这样用诚恳的语气说,我如实回答。对于希言,仿佛她从来都是那般坦诚,不曾有过任何的隐瞒。   可是,希言却仍然是犹豫了很久,终究是摇了摇头,低声说:“没有,我没有想问的。“然后她又看向许玥,目光中燃起了一丝火焰,竟是带着乞求的语气问她:“你呢?你还有话想对我说吗?”   “我也没有。”   希言松开了手,目光迅速黯淡下去,她仍是面带笑意,却神色凄惋。此时,早已又有人过来扶住希言,她亦是不再挣扎,如一具提线的木偶一般,只是用空洞的目光回头注视着许玥。   许玥也不忍再看,她强忍着泪意,对着希言离去的方向再次微笑。   那个盈满了泪水的微笑,苍凉而华丽的妆容,还有那一身隆重的礼服,这是许玥在此生中给希言留下的最后印象。   仅在两个星期后,她离开了人世。   这一年,希言二十八岁,许玥年长她九岁,也不过才三十七岁。   第55章(完结)   “玥玥,你要小心。”   四年后的复活节,希言正靠在躺椅上休息,她再度怀孕,此时已将近六个月,这是个男孩。   女儿在朋友家玩了一下午找彩蛋的游戏,如今意犹未尽,回到了家里,一头扎进储藏室里,仍是在翻箱倒柜地寻找宝藏。希言实在困乏难当,也不忍拂了女儿的兴致,只是对着储藏室提醒了一声,却听到女儿在大声回答:“我是Sofia!“   第二年的年初,女儿顺利降生。   而她被告知许玥去世的消息,则是在这之后。仍然是收到了赵舒婧的电子邮件,简略地描述了那场隆重的葬礼,最后只有两个字,节哀。   希言仿佛早已知晓。   在过去那几个月里,她时常能突如其来地感觉到一种异样的冰冷与寂静,有如落入到那不见光的深渊中,可那熟悉的,窒息般的痛楚却又不复出现。她知道,灵魂中某一部分终究是消逝了。   但是,她早已为这样的失去透支过太多的泪水,潜意识里并不相信许玥已彻底离开了她,因此也不觉悲伤。或许,那一种悲伤抵达内心深处也是需要一定时间的。   在看过那封邮件之后,希言唯有沉默地望着怀中新生的女儿,良久不语。   希言为女儿取的中文名字是思玥,沿用了她的名字。只是,希言并不知道,如果许玥来取名的话,那会是怎样一个美丽的名字,但没有机会知道了,在分别后的那天晚上,许玥就陷入了昏迷,再也没有清醒过来。   如今有些遗憾的是,女儿更喜欢被称呼为Sofia。   突然,隔壁又传来女儿兴奋的喊声,使得希言从回忆中抽离了出来。   接着又是一阵类似塑料玩具的震动声,那声音极为熟悉,希言的心间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待她跑进储藏室里,却发现来不及了。   那只胸口印着红心的兔子挂件正被扔在了地上。   在许玥去世以后,她就将这只兔子收进了储藏间,此时不知为何能被女儿翻出來,再看过去,女儿又正在动手撕一个浅褐色的水彩本,封底已经被她撕开,见到希言过来,她又得意地扬了起来。   一张纸从封底滑出。   那天,希言被送进医院之后,即刻检查出胎儿的状况有危险,被强制住院。直到两周以后,弟弟希诺才拿着一个浅褐色封面的水彩本递给她。   “你还没醒来的时候,她……许玥让我给你的。”说完以后,希诺也沉默了。   当他得知了希言带着四个月身孕从地球的另一端赶回来的消息,正要去机场,家里又突然接到了许玥的电话。   其实,对于许玥这个名字,希诺再为熟悉不过。只是此时,他才真正第一次见到许玥,这是个极度消瘦的女子,一见便知是病重之际,却又妆扮得华丽隆重,但他无法将眼前的这一形象与数年前的匆匆一撇,还有希言在病发时那些美好的描述所联系在一起。   他唯有震惊。   而她却是了然于心地一笑,那笑容竟有种惊心动魄之感,仿佛潺潺温泉流入到内心,一瞬间就触及到了生命中最为光华灿烂的所在。希诺突然就有些理解了,为何姐姐对她会是那般的迷恋,这的确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   “当时她还说了什么吗?”希言打开了封面,用指尖抚摸着她写在扉页上的名字。   “她只说让你替她收藏。“   这正是当年,希言在路边捡到的那个水彩本,从而认识了许玥,也是许玥从前和小葵一起做过的水彩本里,最后的一本,但仍然只在第一页画过一张风景画之后,剩下了一片空白。   那幅风景正是位于北威尔士的斯诺登尼亚国家公园。   希言突然才明白,原来许玥早已不在那个水彩本上继续画画了,她早已将这一切尘封了起来,然后转交给自己,希望替她妥善收藏。   不由地回想起她那种悲戚的声音,“……好好过下去,替我走完今后的人生,还有小葵。”   原来她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还是惦记着深爱的小葵,惦记着她一生都未曾圆满的这段感情。   许玥去世之后,希言并不是没有怀念过她。   在产后那段特殊时期里,希言时常绝望地想过,许玥终究还是将她抛弃了,毫无牵挂地去了另一个世界与小葵重聚,只遗下她仍然在这荒野一般的人世间孤苦地挣扎着,甚至数次尝试过,要随她而去,无论她在哪里,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将她追回,追回这一世与她错过的那些时光。   连女儿的啼哭声也不能将希言唤回。   但是,所有彻心的悲伤都会中止于眼前浮现出的那一株向日葵,有如被注射了一针镇定剂那般,迅速阻止掉她那些失去理智的行为,让她重返到人间的现实中。   之后的那几年里,她又时常地想起许玥,每见到窗台上那些璀璨如水彩颜料一般的鲜花,会想起许玥,会想起那些夏日的黄昏时刻,她神色沉静地站在落日的余晖之中为太阳菊浇水的身姿。每读到一本好看的书,也会想起许玥,想起她曾经在陈旧的书架之间席地而坐,经停在她身边的阳光有如屏障一般,将她永久地隔绝在了时光深处。每在工作上遇到困难时,也会想到,站在专业生涯的起始,许玥曾给予过的指教与悉心相助。当她已经可以流利自如地切换法语和英语的时候,又会想起,若是许玥知道,她又会是怎样地惊喜,又会用何种趣味的方式来奖励自己。   当然,所有鲜活的记忆与幻像终究都会变得静止,缓慢地遁入进苍凉的空白中,剩下的唯有哀伤,如这浮世间的无尽苦难,悲痛难言。   希言费力地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那张纸。   那是一张彩铅画,一个女孩的侧影,她坐在窗前,手里拿着画笔,穿着深蓝色的毛衣,橄榄绿的格子短裙,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清澈的眼神,纤秀的下巴,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是当年的自己,不是别人。   刻画得极为细腻,画面里有一种特殊的光感,灵动,透彻,有如一个明亮温暖的世界,这是她所特有的风格。   希言依稀记得,许玥在那年冬天生病住院时,自己带着作业去陪伴她,有一天就是穿着这个颜色的衣服,那时候,好像许玥也在画过些什么,然后又不让自己看到。   画面的右下角是许玥的签名,如她本人一样秀美的字迹,旁边又写着一句话,我心爱的小姑娘,生日快乐。日期是希言来英国第二年的生日。   画面四周有装裱过的痕迹,像是从画框里直接拆卸下来,然后塞进了水彩本的封底。希言突然想到,许玥曾答应过,来年送自己一张画当作生日礼物。   近几年里,许玥的遗作全部被整理出版,希言又收藏了一套新版的水彩画集,里面收录的多数是那几年间,希言陪伴在她身边时完成的作品。曾见过那些原作,希言只是觉得,她的画面中那样明净的光感,在这印刷精美的铜版纸上全部黯然失色。只是希言始终有些遗憾,那些年里,她为自己画过的草图,修改过的作业,却是一张也没有保留下来,一张也没有收藏过。   翻过了这张彩铅画,背后又写着很长的一段话:   “希言,我与你相处了四年,又在想念中度过了七年,我们有过十一年的共同光阴,但我却是第一次提笔给你写信。   此时,你正在我的身边沉睡,一如从前。其实你并不知道,我过去时常在深夜中注视着你,看着你在我的怀里睡得那般恬静,有如回到了无忧的童年时代,让我满怀欣慰,而你在熟睡中的容颜,又是那样纯澈妍美,让我见了怦然心动,我曾多次尝试过想要画下来,却又无数次中途放弃。我终其一生都在研习绘画,而你却是我终其一生都不曾画完的那株海棠花。   在你离开我之后,我也同样深切地思念过你,我曾时刻期盼着你会在某一天里突然出现,如你从前那般,总是出其不意地站在我的门口,而我也在想,若是你再次回来,我一定会义无反顾地留住你,我还有太多的情意想要回报你。直到我得知你已婚,也就不再等待。   我知道,你一直都未曾释然我对小葵的那种怀念。但是,我想告诉你,如果这一生中,能被爱过的人也同样深爱过,那么她会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她留给你的爱,会融入到你之后的人生岁月中,会温暖你从今往后的每一个时刻。小葵之于我,就是这样。她封存在我对那一段璀璨年华的回忆之中,即使她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但那种温暖却如影随行。   也许,将来我之于你也同样如此。我对你的爱也会永存于你的记忆里,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我将永远陪伴你,从此以后,你的人生必将不再孤独。   是的,希言,我爱你,从过去到现在,直至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虽然我从来都不会告诉你。   许玥。”   希言一直都很在意,许玥未曾认真地回应过她的爱意,而近些年中,每在感怀她的温情与照拂时,又抑制不住的心生悲凉。从来都不曾询问过许玥,从来不敢相信可以听到那个想要的答案,也从来都不相信自己真正获得过那一份深重的感情。她宁愿心存疑惑,在猜测和幻想之中度过余生,也好过一个直白的,残酷的回答。   但这一刻,希言才终究理解。   原本并不需要答案,大音希声,大爱无言,自己的名字中所隐含的寓意,正是为她在自己最孤寂的那些岁月中所给予过的陪伴与关怀所深刻诠释,这样的情意其实不需要任何言语所予以承认和肯定。   抬头看向窗外,此时,初春的微风正浮动着松枝和草丛的清香,一阵和暖的细雨飘过,深蓝色的天空中,满月初升,那海洋性气候所特有的潮湿空气,正在窗前的那片树林里弥漫开一阵阵的薄雾,不远处,似有似无地传来欢声笑语,认真聆听,却又变得寂静,仿佛那片刻的欢声笑语,刹那间的芳华,都已没入进时光的长河之中,瞬间激起了涟漪,又消逝而去。   这正是四月间的一个夜晚。   女儿坐在身边看动画片,丈夫在厨房里做晚饭,家里的狗正迫切地等待着出门散步,还有腹中那个等待降生的孩子,正在不安分地踢动着手脚。   正如人生之中无数个平凡的日夜,在她永远都不会出现的未来与现在,都将是这样度过。   希言想起了小时候站在芭蕾舞台上,在灯光和掌声结束之前,总会有那样一个冷静从容的谢幕礼才翩然退场。   原来,所有极致的惊艳与璀璨,都如同烟花绽放,终究会消失在寂静的夜空深处,所有的繁华将要回归进平凡的清冷,而所有的光辉又终究会隐匿到现实的黯淡。曲终人散,原来,自己在那样年幼的时期,就早已懂得了这个道理,就已然可以从容面对。   但这一生仍是那样的漫长,还会有无数的波折,幸福,失意,美满,一起交融着袅袅余温的回忆,正在前方等待着。生,从来就是比死更为艰难的使命,而这样的使命,却因背负了血缘的羁绊,赋予过感情的承诺和期许,从而变得深重而更为值得珍视。不复有遗憾与缺失,从此内心澄澈,安详平定。   光与影,明与暗,也不再是对立的存在。   (全文终)   关于结局   将这段文字称为“后记”看来有点寒碜,但我想记录下一件细思极恐的事情。   希言对着许玥语无伦次地哭喊的那个场景,是我在很早以前就写好的一个章节,其实这是我自四岁开始就浮现在脑海中的一幕画面。是的,我没有打错字,的确是四岁,也许还更早。   第一次见到这幅画面的那天,我正坐在幼儿园里的走廊里,看着午后的阳光落在庭院里的滑梯和秋千上,四周种着香樟树和广玉兰。我曾一度以为这是后来的某个梦境,直到我长大以后,偶然回到了那所幼儿园,再次从同样的角度见到了那片香樟树,才确定了这应该是一段记忆。   最初浮现的场景是一个长发的年轻女孩伏在一个卧床病重的女子身边哭泣和乞求,出现的那一瞬间我就感觉到这两个人的关系是师生,但又存在一定过节,或是分散多年,直到临终前告别的那一刻才得以重聚,然后冰释前嫌。   在之后的很多年里,这一幕画面又不断地浮现过,有时是在上课走神时,有时是在半梦半醒中,有时又是在地铁上,总是会突如其来的闪现,而画面始终无声。那个年轻女孩的服饰打扮也曾多次变化过,有时是民国时期的学生装,有时又是现代的连身裙,但不变的就是一头齐腰的长发披散在背后,而老师的形象却始终模糊,唯一的印象就是她已病重,几近弥留之际。   而且,这个画面自出现的第一次起,我就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两个人之间并不是普通的师生情谊,而是彼此相爱。当然,这个彼此相爱的概念也是我懂事以后才得知的,童年时代只觉得这两个人之间存在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联系,非常特殊,如果让我现在用言语来确切描述,那就是生生世世都会注定相遇的一种缘分。   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们之间的对话和那个女孩所哭喊乞求的内容不断被我脑补过,她们之间的感情细节也被我以代入感的形式去想像过。我不知道这个画面到底会是什么,这应该不是从电视里瞥见的情节,九十年代初的中国应该不会有师生百合恋的影视作品。或许又是在某处见到了类似的场景,从而又定格在脑海里的一副画面,但我却始终无法想明白,为何四岁那年就立刻能联想起这两个人的特殊关系。   全文都是围绕这个场景写的,所以,原谅我最终也没有更改结局,还是让她们也经历了这样一场悲剧的告别,虽然确实很遗憾。   下一篇文正在准备之中,它的名字可能叫做《东隅既逝》,但结局一定会是美满的大团圆,希望到时候会有人喜欢看^^   最后,也感谢每一个点击阅读的人,我第一次写文,很多很多不足之处,感谢你们的包涵!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倚楼看花笑。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